即位大典开始了。
一百二十只仙鹤围绕在妙境上空飞翔。
每一株妙境的树都开出金色的花朵，紫气氤氲在云雾中。
她身着华服。
时间太仓促，她甚至不愿离开那个死去的凡人身边，直至他腐烂不成人样。
她流着泪同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只能陪他十二年……我们只剩下了十二年？”
竹宿没时间安慰她的小性子，在他眼里，凡人十年，百年，不过眨眼一瞬，于他来说不算什么，所以他觉得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
他允许她回到凡尘也是归于这个考虑，因为不在乎，皎然能为他付出的不过那眨眼的瞬间。
他见过那个凡人，他不会像其他男子一样将皎然拉入凡尘让她与他一起沉沦，那个凡人，他在他眼中看到了不属于凡人的神性，超然红尘。
所以放她回去，他不担心。
皎然注定要成为新的竹宿，了结她的尘世俗情，好让她以后不再为情爱烦恼，专心修炼，竹宿觉得，那短短十几年，很值得。
“知道又如何？知道了你又想做什么？”
皎然道，“如果他可以活到古稀之年，如果他可以活到两鬓斑白，那我不会如此伤心，他还那么年轻，我只陪了他十二个春夏秋冬，太短了，太短了！”
竹宿掐住了她的下巴要她冷静下来，“从你开始修炼《高山寿》那一刻起来，你妙境的血脉便已觉醒，你与他注定不是同路人，有那十二年，已是上天怜悯他的情深，你也不必再为他可惜。”
“我不要成仙了，我也不要做竹宿，我后悔了。”
竹宿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没想过皎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失望之中还有一些迷茫，“你不是也很喜欢修行吗？凡人行路难，仙人更难，你飞升有了今日的成就，不该回头看。”
皎然的眼泪止不住，她的天衣华服缀满星辰一般闪烁的宝石，仍旧忍不住她的悲伤，“成仙也好，做人也罢，我从未要和他分开。”
“你清醒一些，就算你是凡人，总有一次，生死也会分开你们。”
“那我宁愿与他共死。”
他冷笑一声，握起她的手腕，“所以你以为割断你的腕子便能和他共死？我告诉你，你已是仙躯，地府不容你，凡人的生死轮回，你也入不了，舍了他吧，往前走。”
皎然说不行，“我怎么可以将他抛掷脑后。”
“即位大典，神尊也会来，如果惹怒他，不光整个妙境会覆灭，连和鱼龙妙境相连的凡尘也会化为齑粉，凡尘的山川湖泊，四季变化，风雨雷电，皆会消失，更不用说那些脆弱的凡人。”
“你说什么？”
“到了今日，已不是你说了算，去与不去，人间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你可以任性，可以不顾一切回到人间，但那个凡人也会随你的任性魂飞魄散，不复存在，那些凡人永远没有轮回了。”
皎然踏着玉阶一步步往上走，鱼龙妙境的族人四面八方涌来。
她头顶戴着珠冠，身穿族人为她缝制的锦绣天衣，妙境中不再有乌云覆盖，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天际。
她追求武之一道，追求剑术至高。
可是时至今日，她却不知道当初是为什么执迷于此了。
她想要离开这里，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
要是还能回到会英客栈就好了，要是还能和阿娘，和穆衿，和师姐他们在一起就好了。
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她渐渐远离他们，走向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迎接她的是什么，她不知道，但她心中无比恐惧，以一个凡人的心推测一位仙君的未来，实在是神秘莫测。
不会死去于她来说真的是一种恩赐吗？还是诅咒？
百年，千年，她都要活着吗？
长长久久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等她剑修到三十三重天第一，那又如何呢？原来神仙也有追求不完的权势虚名，一重重修炼上去，如竹宿一样，永无止境。
至高无上的洞府中，有什么？
皎然一路走，一路想这件事。
就在这时，她忍不住在通天的玉阶上回头看了一眼，明明竹宿告诉了她，不要回头看，走到最高处的位置时再回身，可是她还是没有照做，她实在好奇。
她看见了族人们眼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茫，看见了竹宿和疾风，他们神采飞扬，欣慰地笑着。
一簇黑色的光吸引了她的注意，她顺着黑色的剑柄从脚看到头。
于是她便看见了匡恒，一个本该死在凡尘的魔，他在妙境好端端地看着她的即位大典。
见她望向他，他竟笑了。
皎然喉咙发干，浑身的血液都变冷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真的被她杀了吗？
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牺牲了师姐，柴彻，阿娘……
终于杀了他。
以他的心去换取了穆衿的生机。
她以为她成功了，她与他共死，那也是对于他们牺牲的一个完美结局了。
可是，那些凡人都死了，他和她，却都还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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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牺牲，全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然后她立刻明白过来了，这一切都是一场局。
为了成就她，也为了成全匡恒。
大典上空的金色，紫色云彩忽然化为压顶的乌云，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何玉阶上的竹宿她的那张脸变得如此苍白，美丽的天幕忽然变得如此可怕诡异。
她不再往上走，她的华服是那样长，跟在她身后，层层叠叠，将她衬托得像一朵开得灿烂的鲜花一样，但她好像吓坏了，转身走下玉阶，她慌张地往下跑着。
奔跑。
甚至忘记了自己有法力，可以飞翔。
她骨子里依然是个凡人，凡人恐惧到极致时只会记得以双足奔跑。
忽然，她踩到了自己的华服，重重地从玉阶上摔了下来，好似从云端跌下。
族人们看着这个疯了一样的竹宿奔跑下来，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
她扑倒在花丛中，花朵织成的毯子托住了她，因此她才不曾受伤。
只是在她还没爬起来之际，一位贵客悄然来到。
皎然身旁忽变得寂静无比，她的心狂跳，她的怒火燃烧着，几乎将她烧尽。
这一次，她抬起头，看清了神尊。
她的丹田隐隐作痛，好像还记得那股金线是如何缠住了她，又是如何将她和匡恒以金崇捆绑在一起。
是他。
她想要爬起来立刻离开这里，可是在他面前，她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就好像一只蚂蚁仰望一只巨象。
在他面前，她如此渺小，卑微。
她想要召来疾风将面前这神劈为两半。
是他耍了她，让她以为今日的成就真的是她拼搏而来，可她现在才明白，不过是他手指一挥的一个小小游戏。
莫说凡人，就算是鱼龙妙境的族人，在他面前，也只是渺小如尘。
她的头距离疼痛，似乎因弑神的念头而痛苦。
她挣扎着站起来，双手捂住了自己头，跌跌撞撞朝着人群走去，她要逃去哪里，她不知道，但她不能留在这里，绝不能。
神尊只是看着她，眼中无悲无喜，她所有的想法，思虑，他似乎都能一眼看穿，他仿佛拥有读取她心的能力。
他是如此强大，在他面前，皎然上天遁地不能。
族人们上来抓住她，要她回去，即位大典还没完成。
她麻木地挣脱他们，将他们打倒在地。
长老们也站了出来，联手要将她抓回来。
疾风不再听她的召唤，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她，无能为力。
她打伤了长老们，正要往龙潭逃去，挡在她面前的是竹宿。
他没说一句话。
皎然知道，他不会放她走了。
这一切都是神尊的意思，任何人都不能违抗神尊。
一道金光自神尊手中流出，皎然被他抓了回来，他只是将她轻轻放在玉阶前，她便口吐鲜血，倒在玉阶上，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滴在白玉阶梯上，她的鲜血喷涌而出，她的脸因此染上了血污。
竹宿无法看向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一刻他会如此悲伤。
眨眼间，她好似做了一场梦，方才的一切都消失了，她还站在玉石阶梯上，仙位就在头顶不远处，身后就是走过的玉石阶梯。
这一次她回身望去，看见了匡恒和匡恒身边的神尊。
她的目光停留在神尊身上，好似明白了。
神尊的眼睛告诉了她，那些是他预设出的场景，他让她经历了一遍，现在重来，看她要如何选择。
皎然的头不再疼了。
她将头扭了回来，继续走了上去。
站在了妙境的最高处。
拿过七彩琉璃瓶，在瓶中倒了一些天池之水，播撒向她的族人，将幸福喜乐也分给他们。
匡恒突然低头笑了一声。
神尊问道，“为何发笑？”
匡恒道，“她眼中有和我一样的疯狂，总有一天，她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神尊道，“照你这样说，我应该杀了另一个你。”
匡恒道，“如果杀了我们，还有谁为你增添乐趣？”
神尊道，“那你喜欢我从你神骨中取出的这一节骨头造出的凡人吗？”
匡恒看向高台上那个女子，“她赢了我。也许，她不是我的一部分，赢了我的她，才是我的本身，我不过是她的一部分。”
神尊陷入沉思，好似觉得这种说法很有意思。
竹宿松了口气，神尊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果然没再选择最蠢的做法，上一刻还抱着玉石俱焚的念头逃，下一刻重回原位便继续向前走了，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在那玉阶上落泪。
大长老和三长老走了过来，对鱼龙妙境的族人宣告，从此后，鱼龙妙境的新竹宿便是眼前这一位了，她将守护妙境和人间的安宁，维护三界秩序。
即位大典结束，疾风才能靠近她。
她的衣衫在长风中飘扬，饮尽了族人们献来的美酒，一一和其他洞府的仙君问好。
一位仙君说道，“竹宿好面子，连神尊也来了妙境观礼，给足了仙君即位排面，日后我等若有需要竹宿仙君帮助的，还请仙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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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然微微一笑，“既是同僚，日后若有用得上皎——竹宿的，小仙义不容辞。”
整整九十日，好似人间的春光都已尽了，妙境里的客人才慢慢散去。
她坐在神殿中，看着空荡荡的神殿，主殿收拾出来，那位神尊连住也未曾住一日，便乘龙归去了。
奇怪的是竹宿还没走。
他依然还在妙境。
神殿中，他走近前来。
皎然微微抬起头，看向了他。
“你怎么还没离开？按照凡人的说法，现在你已升迁了，到了更高重天，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他看着皎然，“很快。”
“疾风你会带走吗？”
“她不属于我，属于你。”
皎然慢慢走下宝座，问他，“你何时还会再来？”
他抚摸着她的脸颊，“等我在氿樊洞天完成了即位大典，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
皎然道，“其实你也一直在利用我是不是？你需要新的竹宿替代你，所以你一直帮我，看似在帮我，实则是在帮你自己。”
他无法给出答案。
皎然轻笑一声。
她的招式，法术，修行全是他教授，可是他似乎没有想到皎然会在这时用瘦蛟刺穿他的身躯。
皎然本以为他会躲开，他怎么会躲不开呢？
他从来都会躲开。
只是这一次他没能躲开。
他低头看着神剑刺穿他，金光闪闪的灵力在空中迅速消散着，他没躲，上前抱紧了她，这是唯一的一次他不顾一切抱住了她。
皎然真恨他，所有人都可以利用她，欺骗她，可是他是她在妙境中最信任之人，没想到利用她最多的人就是他，所以她无法原谅。
她只是想要和他一刀两断，却没想到会真的杀了他。
皎然流下眼泪来，“为什么，总是事与愿违，我要杀的人杀不了，要留的人也留不住。”
他问，“你这一滴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是，我杀了你，你还不许我为你哭一哭吗？”
“你为那个凡人流了很多眼泪，为我却只流这么一点，真不公平。”
“我不是故意杀你，我只是恨你。”
他说，“我知道，可是我却很开心，终于有一个人的眼泪是为我而流。”
他告诉皎然，很快竹林中会再新生一棵竹，那便是死去的他。
原来所有的竹宿死后灵体都会化为新竹。
皎然想要更用力抱住他，可他已经消散了。
疾风化为人形，盘腿在她身边坐下，“别哭了。”
皎然道，“我杀了他，我竟然杀了他。”
“那又如何？”
皎然道，“从此天上地下都没有这个人了。”
她哦了一声。
皎然道，“他和你相伴千百年，你竟然对他的死毫无感觉？”
疾风捧着下巴，“他还要感谢你呢。”
“为何？”
“从一重天飞升至另一重天需要舍弃旧躯壳，保留元神即可，他早已将元神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你以为他真的那么笨，他是专门要你为他哭，才这样做。”
皎然擦干眼泪，“那你是说我没有杀了他？”
“你只是杀了他旧的躯壳，他作为竹宿的灵力日后全是你的了，竹林的竹子不过都是他们的灵躯，何必如此伤感？”
皎然放心下来，“我得报仇。”
“报仇？”
“他刚才欺骗我流泪，我要报复回来。”
疾风叫她凑耳过来，“这样……”
“那得等到何时？”
“三百年吧。”
“这么长？”
皎然道，“我还不如去人间等穆衿转世轮回。”
疾风道，“那你也得等。”
“为何，即位大典过后我就要去人间，现在我已是真正的竹宿，难道还有人会拦我不成？”
疾风道，“凡人的情缘，生死皆有定数，你以仙人之姿闯入他的生命中，只会将他推入深渊，让作为凡人的他痛苦至极。”
“你怎么知道？难道现在他的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转世了？可是那些时日我一直盯着他，他的魂魄一直都没有离开他的身躯。”
疾风道，“魂魄离体不是漫长的过程，有时候你一个分神，他的魂魄就已被人带走了。”
“那我该去那里寻他？”
殿外有仙侍分别捧一本文书进来。
“仙君，这是你最近二十年需要处理之事。”
“仙君，这是你后五十年需要处理之事。”
皎然抬头去看，见其中一个仙侍正是从前叫竹宿师傅，服侍他的弟子。
“你怎么会在这里？”
“师傅临走前，特意嘱咐我们，要好好辅佐仙君。说是仙君可以去人间，但要在处理完了要事之后。还有，他说凡人的魂魄永生不灭，不论仙君何时去人间，都不算晚。”
打开其中一本文书，神殿中全是满满当当的字样。
她叹了口气，问道，“除了这些，还有其他要看的吗？”
仙侍想了一想，“此前仙君默写了一份《高山寿》是不是？”
“嗯，神尊还要一份吗？”
仙侍摇摇头，“像《高山寿》一样的心法，妙境有上百本呢，仙君不必在意，只是神尊在仙君默写的那一份上批注了文字，仙君要不要看一看？”
皎然点点头。
她展开《高山寿》，封底写着一句——
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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