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对凡人来说已经够长了，可对于神仙却不过是拈花一笑之间。
她行于世间，再看凡人，心中颇多感慨，好似在河流中穿行，身旁不过是随波逐流的一叶叶青萍。
疾风买了一把火红的伞，伞面画得好看，有时候她觉得凡人还挺有智慧，有一双妙手。
匆匆赶上皎然，“你看这伞，好看吗？”
皎然点点头，“你又不用遮阳避雨，好看是好看，你要带回去？”
“这一次出来我没忘了带一山袋。”一山袋如其名，真正张开能装得下一座山的东西。
她放下碎金子，接过金子的摊贩眼睛都瞪大了。
皎然无奈伸手道，“给我。”
“干嘛，你也有金子啊，要我的干嘛？”
皎然道，“照你这样，非给我们惹来麻烦。”
疾风扭扭捏捏不给，“那我再要回来？”
她去看皎然的意思，可皎然却看向了一个方向，迟迟没有说话。
疾风叹了口气，“你是觉得你又找到了那个人？”
皎然道，“我不会看错的。”
说罢，急忙顺着方才的视线奔跑过去。
大街上人来人往，这里又是长安，再过一百年，长安也是一样的繁华。
马蹄声阵阵，皎然就是找不到那个人的影子，明明看见了，奇怪。
就在此时，皎然余光瞥到马背上的一个男子。
正要飞身而起跟上他，疾风却已经扯住了她，“皎然。”
“放开我。”
“如果这一次又找错了呢？你已经找错了三次，如果再加上这一次，就是第四次。”
皎然道，“那又如何？错了就错了呗。”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疾风提醒她这一次出来是为了什么，她道没忘了正事，只是她也得去找穆衿。
“就算是再难以放下，皎然，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他不知轮回了几次，早已不再是穆衿了。”
“我……”
一个孩子跑到了她们面前。
“救命啊！”
皎然低头看了看小丫头，“怎么了？”
立刻便有两个妇人一个男子走了出来，说是这是他们小主人，正在闹脾气不回家。
皎然正要问，那七八岁的小丫头人小鬼大，“他们才不是我家的仆妇！”
疾风道，“我们走吧，办正事重要。”
小丫头哇的一下哭了，“你们要见死不救喽？”
那两个妇人便上前来抓小丫头，说是要带她早些回去。
皎然伸了手，“哎，是不是你们家小姐还另说。”
见不能立刻带走小姑娘，三四个打手立刻从人群中跑了出来，一个个迅速蒙上了脸。
皎然连眼睛都没眨，“好啊，世风日下，敢当街拐一个孩子。”
疾风怕她用法术，皎然道，“几招就够了，杀鸡焉用牛刀？”
唰唰几下将人都打退了。
小丫头不断叫好，“真厉害啊，姐姐！”
皎然伸伸手，“低调些，绝世高手都是不显山露水的。”
小丫头牵着她的手，“那你能送我回家么？我出来的时候跟仆人走散了，就是这些人冲散了我们的人，我看出他们是要抓我，就一路跑。”
疾风道，“你倒是机灵，知道朝我们求助。”
小丫头嘿嘿笑着，“是因为我能看见人身上的光。”
皎然和疾风对视一眼，“什么光？”
“你身上的光更强些。”她指着皎然，又对疾风说，“你是一条大蛇，长着犄角的大蛇。”
疾风不满，“哼，我是龙。”
小丫头惊讶地长大了嘴，“真的吗？我听说只有陛下才是真龙天子。”
疾风笑了，“真龙，他们算什么真龙……”
皎然想到了什么，开了天眼，立时惊讶道，“她……她是……”
疾风不知她怎么结巴了，“你叫什么呀？”
“昭娘。”
皎然掐指算了一算，“原来是这样。”
“怎么了？”疾风低声道。
“你看小丫头的命格。”
疾风点在她额间，不得了。
天上渐渐落雨了，疾风啧啧称奇，顺手撑开了那把油纸伞，“哎，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这把伞，原来是给她的。”
“阿昭！”一个男子叫着她的名字，急急跑了过来。
“他们说你跑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男子跑到了她面前，弯腰将她抱了起来。
疾风将伞送给他们，“这伞与小娘子有缘，不如就赠给小娘子。”
昭娘想要收下，但看向阿爹的目光，寻求同意。
他无奈道，“多谢二位送阿昭一程，此处虽然离鄙人府邸尚有一段路，但到了府中，鄙人定然答谢二位娘子。”
疾风道，“不必了，日后要看好你家的小娘子，免得被坏人掳走了。”
昭娘看着另外一个娘子好像被雨水打得轻颤。
“姐姐，你冷吗？”
皎然摇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恭敬不如从命，那我们便去府中躲一躲雨。”
昭娘说道，“我阿娘做糕点一绝，你们一尝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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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风笑了笑，看向那个男子，忽然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一条龙的敏锐还不如一个修成仙的人，她望向皎然，她在想，皎然又在想什么呢？
她一定是认出来了这是穆衿的魂魄。
疾风没有立刻认出来实在是因为这副皮囊跟从前相差甚远，穆衿是何等的气质，如兰如松柏，可眼前的男子，自额头到左眉之间有一道伤痕，脸上还有中年男子的风尘沧桑，她自然一眼认不出这便是穆衿的魂魄了。
疾风从头到尾只能看着，这场雨，她也在其中，可是被淋湿的人好像只有皎然一个，她似乎是太久没有见过这个男子了，痴痴地望着他。
她忘了自己已是超脱于凡人的仙子，她动一动手指，引雷电疾风，她眨一眨眼，千树枯萎，再一呼气，百花盛开，可是她还是像一个凡尘之人一样，像是被捆住了。
她想要拉起她的手带她离开，告诉她，这并不是穆衿，这个人，是一个全新的凡人。
可是不知道为何，她没有这样做。
可能是因为她明白这是最好的机会了，错过了便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让她看清七情六欲的真相，那些不过如晨雾一样易散。
“两位娘子是才到了长安城是吗？”他问道。
皎然忍不住窥探他这一生。
三十二岁跟随新帝起兵，任行军司铠参军，谨慎周旋在两股势力之间。
三十五岁助新帝下决心共谋大业。
三十九岁晋阳起兵，攻入长安，位列元谋功臣，获得免死殊荣。
四十二岁任要职，晋爵卫国公，掌一方军政。
四十九岁调任都督，七年后重病在身，离开人世。
他这建功立业的一生。
还好，这一次比穆衿过得幸福多了。
他的夫人似乎早有预感郎君会找到女儿带回来，已在府外等候。
小丫头一见到母亲便跑了过去，“阿娘……”
“下人回来传话说，说你走丢了，你吓死阿娘了！”
皎然看着他，这一刻她忽然无比悲伤，原来当年凤凰雏看着她是这种感觉。
爱人已转世认不得面前的自己，有了新欢。
此时告诉他，他前世，或许前前世与她情深似海，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个疯子？
皎然自嘲一笑。
也许她也应该跟凤凰雏一样癫狂，上前去想尽办法恢复他的记忆，让他作为穆衿重新醒来。
将他从那个女子和那个孩子身边夺走。
可是她做不到，因为她和凤凰雏是不一样的人，她做不到将他的一切毁掉，只为了给他她自以为是的幸福。
她凭什么剥夺一个凡人的快乐，凭什么夺走他建功立业，儿孙绕膝的一生？
即便她是仙人又如何？
可是如果他们注定要走向两条路，那上天又为何让他们遇见，让她如此痛苦。
她站在雨里看着他们三人，忽然她的理智冲破一切，她什么也不要了，只要这个男子。
疾风比她更快地上前扯住了她，可是她早已不是皎然的对手。
她在她手中脱身。
而就在皎然到了他们面前，她清清楚楚看见了这个男子所有的快乐和安心。
在妻儿面前，他有着她从未见过的宁静，他也不再为一个名叫皎然的女子伤感，患得患失。
于是皎然明白了，穆衿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们都各自奔赴了属于自己的那条路，天地辽阔得很，心也是，他们彼此的心短短一瞬交错，短暂相爱后又如根系一样各自生长，奔向更辽阔的土地。
皎然此时才明白她和凤凰雏已站在同一个路口，他比她更执拗更残忍，做出的那些事无不彰显他的占有和自私。
她叹了口气，终于下了决定走向凤凰雏的另一条路。
风雨未停，这对夫妻看着站着雨里，有些神智不清的皎然。
“小娘子，你没事吧？”他问她。
疾风连忙抱住了皎然的手臂，免得她跌倒，“不碍事，她只是有些不适。”
“那不如进府坐一坐吧？”他道。
他的夫人似乎很不满，低声道，“什么人都能带入府中吗？”
昭娘道，“阿娘，就是她们帮了我，不然我早被人抓走了。”
她拍了拍她的肩膀叫她不要多说了。
皎然想起来会英客栈的那褪色的木牌，上头写着皎然和穆衿，皎然和穆衿的确在短短的一生相守相爱，上天没有戏耍他们，可是现在的皎然还是皎然吗？现在的穆衿还是穆衿吗？
她有了新的名字，叫做竹宿。
他也有了新的身份，乌玟水。
皎然没再往前走一步，看向了他，“望公子一生顺遂，功成名就，儿孙满堂，贵不可言。”
他不知为何她忽然对他这样说。
皎然已转身离去，挥挥手，背着身走远道，“回去吧，雨要停了，不必担心我们。”
疾风跟了上前，“你真的没事吗？”
皎然道，“嗐，多大点事。”
他望向那个女子的身影，步行在雨中，悠然自得，长发被风吹起，水珠自她发梢落下。
小丫头看着她们快要走远了，忍不住问她们，“我告诉了你们我的名字，可是姐姐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
皎然依旧没有转身。
高声道，“潇洒人间一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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