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四年,二月二十二。
初春的北京城,冬寒未彻底褪尽,枝头却已挣扎出些许嫩芽,透着一股料峭中的生机。然而,这座帝国都城的“气候”,却仿佛在一夜之间骤然“回暖”,只是这暖意,炽热得有些反常,甚至带着一股令人不安的燥热。
风向变得毫无征兆,且无比统一。
那些数日前还在观望、甚至悄悄向靖海伯府和徐阶门下递过名帖、示好清流的官员们,仿佛集体嗅到了某种更诱人的气息,一股脑地调转了方向。
严府门前,车水马龙,轿辇如云,竟比年前万寿宫竣工时还要热闹几分。
各方官员,无论品阶高低,怀揣着精心准备的礼单和更精妙的奉承话,脸上堆着热切而谦卑的笑容,争先恐后地涌入那扇如今象征着“圣眷复隆”的朱漆大门。
“严阁老深得帝心,实乃国朝柱石!”
“小阁老精明强干,鄢大人雷厉风行,真乃陛下洪福!”
“日后还需仰仗阁老多多提携……”
溢美之词不绝于耳,伴随着金银古玩、奇珍异宝流入严府库房。严世蕃虽未亲自接待所有来客,但府内管事收礼收到手软,脸上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严党此刻的“如日中天”。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靖海伯府和徐阶的府邸前,却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靖海伯府还好些,毕竟陈恪“伤体未愈,静心休养”的告假牌子还挂着,闭门谢客也算理所应当。
但徐阶那边,这种刻意的冷遇就更为明显了。仿佛一夜之间,这位清流领袖就失了圣眷,被遗忘在了权力角落。
京城官场便是如此现实,嗅觉灵敏的大小狐狸们,已然用脚投了票。
就在这一片“回暖”景象中,靖海伯府内,却是一片刻意的宁静,甚至带着一丝与外界喧嚣格格不入的温馨。
二月二十二,是常乐的生辰。
没有大张旗鼓的宴请,没有遍撒京城的请柬。府邸只悄悄挂了几个不起眼的红灯笼,略添喜气。
宴席设在内院花厅,极为低调,仅止于怀远侯府的近亲——常远志、常远山兄弟,以及常钰夫妇,再加上靖海伯府自家人。算是一场纯粹的家宴,连英国公、灵璧侯等交好的勋贵都未惊动。
外界对此看在眼里,普遍解读为:靖海伯陈恪见严党势大,圣眷复炽,不得不暂避锋芒,借夫人诞辰之名行韬光养晦之实,这是在向严党示弱。
这个解读,正是陈恪希望外界看到的。
宴席之上,菜肴精致却不奢靡,氛围温馨和睦。常远志作为长辈,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众人举杯向寿星常乐道贺。常乐今日穿了一身喜庆又不失雅致的绯色绣金百蝶穿花褙子,头戴赤金点翠步摇,妆容明丽,笑容温婉,抱着咿咿呀呀学语的陈忱,接受着家人的祝福。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家庭的温暖中,眉眼间尽是满足,仿佛外界风浪皆与这小小花厅无关。
陈恪坐在主位,脸色仍带着几分伤后休养的苍白,但精神尚可。他微笑着与岳父、舅哥饮酒闲谈,话题多是家长里短、孩子趣事,绝口不提朝政。偶尔与常乐目光交汇,皆是温柔默契。
这场面,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靖海伯已安心享受这难得的静谧时光,无意再卷入朝堂纷争。
宴席散后,怀远侯常远志带着家眷先行告辞。
锦衣卫同知常远山却借口“许久未见忱儿,想再抱抱”,留了下来。
众人心照不宣,常乐笑着让乳母将有些困倦的陈忱抱给外公,自己则借口督促下人收拾,带着侍女离开了花厅,将空间留给了父亲和夫君。
陈恪起身,对常远山道:“岳父,书房新得了一饼不错的普洱,去尝尝?”
常远山抱着外孙,逗弄着他软嫩的小脸,头也不抬:“嗯,正好解解酒。”
翁婿二人默契地一前一后,穿过回廊,步入书房。
阿大如同门神般无声地守在书房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确保无人靠近。
书房门一关上,窗外初春的寒意似乎也被隔绝在外。
炭火盆里余温尚存,映照着岳婿二人略显凝重的脸庞。
常远山身为锦衣卫同知,是仅次于陆炳亲近帝心的程度,他自有其消息渠道,尤其是这等涉及锦衣卫核心机密的惊天动地之事。
“恪儿,”常远山没有迂回,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今日严府风光,你都看到了吧?”
陈恪斟了两杯温茶,递过一杯,面色平静:“看到了。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哼,”常远山冷笑一声,接过茶杯却不喝,“好一个烈火烹油!他们怕是忘了,油烧得太沸,是会炸锅的!”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恪,“陆炳的人回来了……带回了确凿的消息。鄢懋卿那厮,在下面刮的地皮,远不止明面上的三百五十万两!”
陈恪端茶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岳父:“哦?多少?”
“这个数。”常远山伸出两根手指,又比了个七的手势,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二百七十万两!足足二百七十万两雪花银!被他和严世蕃私下分肥,藏在了江西老家的私库里!陛下……陛下已经看过陆炳的密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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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个确切的数字和“陛下已看过”的消息,陈恪的眼皮还是猛地跳了一下。
他缓缓放下茶杯,沉默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道:“岳父大人,此事……千真万确?消息来源……”
“绝对可靠!”常远山斩钉截铁,“是负责跟进此事的‘暗影’的人透出的风,陆炳亲自向陛下呈报!陛下当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后怕,“龙颜震怒,难以形容……但最终,却下了这道加恩的旨意。”
陈恪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明悟,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了两步,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
“我明白了……陛下此举,一为安抚,二为面子。”
“安抚?”常远山皱眉。
“对。”陈恪停下脚步,目光如炬,“二百七十万两!如此巨款,严党和鄢懋卿绝无可能轻易吐出来。陛下若此时掀盖,严嵩老迈或可控制,但严世蕃性格狂妄,鄢懋卿亦是奸猾之辈,一旦察觉事败,极有可能狗急跳墙!他们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朝野地方,若暗中转移资产,甚至铤而走险,必将引发更大的动荡。陛下此举,名为加恩,实为麻痹,让他们误以为圣眷正浓,安心留在京中,便于掌控,也便于……日后清算。”
常远山倒吸一口凉气:“那面子又是……”
“至于面子,”陈恪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岳父,您想想,陛下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他一生玩弄权术,自诩智计超群,将群臣视为棋子。如今却被自己养了几十年的狗如此欺瞒愚弄,生生骗走了二百七十万两!这等丑事,若公然揭露,陛下岂不是成了天下最大的笑柄?严党可以死,也必须死,但绝不能死在‘陛下被他们当傻子糊弄了’这个罪名上!那比覆灭严党更让陛下难堪!”
他看向常远山,语气斩钉截铁:“所以,陛下不仅不能立刻发作,反而要重重奖赏!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严党立下了天大功劳,圣心正眷!如此,将来严党倒台,也只能是因为别的罪名——或许是跋扈,或许是别的贪墨案,或许是结党营私……唯独不能是因为这二百七十万两!陛下这是要借未来的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来掩盖今日这桩让他颜面尽失的欺骗!”
常远山听得脊背发凉,半晌才喃喃道:“帝王心术……竟至于此……”
“岳父!”陈恪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严党必死无疑,只是时间问题。但陛下要维持体面,清算之时,绝不会只追究严氏父子和鄢懋卿等核心几人!届时,为了彰显雷霆之威,为了彻底扫清严党势力,更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所有与严党有过牵连的,尤其是那些曾为求自保或利益而与他们结亲、往来密切的,都将在清洗之列!无人能够幸免!”
他向前一步,恳切道:“岳父,怀远侯府与严党虽无深交,但往日官场应酬,难免有些姻亲故旧与之有牵连。请务必趁此刻风波未起,立刻着手,仔细筛查府中所有关系,尤其是几位叔伯兄弟那边的旁支远亲,但凡与严党有过来往的,无论深浅,立刻切割!书信、礼单、人情账目,该销毁的销毁,该撇清的撇清!动作要快,要隐秘!务必在雷霆落下之前,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否则,大祸临头之时,悔之晚矣!”
常远山脸色肃然,重重点头:“我明白了!回去之后,我立刻亲自去办!绝不留任何首尾!”他深知女婿这番判断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基于对嘉靖性格最深刻洞察的预警。
又低声交谈了几句细节,常远山不敢久留,匆匆告辞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陈恪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初春夜晚凛冽而清新的空气涌入,带着泥土解冻的气息。
远处,京城灯火阑珊,严府方向似乎依旧喧嚣隐隐。
陈恪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那场正在酝酿的、注定将席卷无数人的风暴。
他知道,自己这番“示弱”与“低调”,歪打正着,恰如其分。
接下来,他只需继续安静地待在靖海伯府里,“养伤”,“弄子”,等待着那最终雷霆的降临。
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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