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雪下得奇大,扯絮撕棉一般,将青枫岭裹得严严实实。安幼舆背着书箱,深一脚浅一脚在没膝的雪地里跋涉,只为一桩急事——他远嫁邻县的姐姐病重,捎来口信,说想见一见这自幼相依为命的弟弟最后一面。
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疼。天色昏沉如墨,辨不清方向。安幼舆心急如焚,脚下被雪中暗藏的树根一绊,整个人便如滚地葫芦般向前扑去,直摔得七荤八素。书箱滚落一旁,笔墨纸砚散了一地。他挣扎着要爬起,手撑在冰冷的雪上,指尖却意外触到一团温软、犹带余温的东西。
借着雪地微光,安幼舆俯身细看,心头猛地一跳!竟是一只体型颇大的獐子,后腿被一副锈迹斑斑却异常狰狞的铁夹死死咬住,鲜血染红了周遭白雪,又被严寒冻住,凝成一片刺目的暗紫。那獐子侧躺在地,身体微微起伏,颈下雪白柔软的绒毛沾满了血污,一双圆润湿润的眼睛,疲惫而绝望地望着他。
安幼舆天生一副软心肠,尤其见不得生灵受苦。他忘了自己的狼狈和寒冷,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獐子受了惊,喉咙里发出低微的呜咽,挣扎着想挪动,却引得伤腿处又是一阵抽搐,血水再次渗出。
“莫怕,莫怕,”安幼舆放柔了声音,仿佛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我替你弄开这要命的铁家伙。”他试着去扳那沉重的铁夹。铁齿深陷皮肉,冰冷坚硬,纹丝不动。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手指被冰冷的铁器冻得生疼,几乎失去知觉。几番尝试,铁夹终于“咔哒”一声松开了些。獐子痛得浑身剧颤,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安幼舆不敢迟疑,脱下自己那件半旧的棉袍,不顾寒风刺骨,用力撕下内衬还算干净的布条,笨拙而轻柔地替獐子包扎那血肉模糊的伤处。血很快浸透了布条。
“这荒山野岭,你伤成这样,独自留下怕是不行。”安幼舆看着那双依旧盛满痛苦与惊惶的眼睛,叹了口气。他费力地抱起这只分量不轻的獐子,重新背好书箱,在茫茫风雪中辨认着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獐子温顺地蜷在他怀里,偶尔发出一两声虚弱的喘息,温热的气息拂过安幼舆冰冷的脖颈。
风雪愈发猛烈,几乎要将人吞噬。安幼舆精疲力竭,视线模糊,就在他几乎要撑不住倒下时,前方风雪帘幕中,竟透出一点微弱摇曳的橘黄光芒!那光芒虽弱,在无边的黑暗与风雪中,却如同救命的灯塔。他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朝那光亮处挪去。
走近了才看清,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小院落。院墙是就地取材的山石垒砌,覆着厚厚的雪,两间茅屋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单薄,唯有窗纸上透出的那点灯火,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固执地亮着。安幼舆叩响了那扇被积雪半掩的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个老者,身形瘦小,穿着褐色粗布棉袄,须发皆白,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他目光先是落在安幼舆冻得青紫的脸上,随即移向他怀中抱着的、裹着布条的獐子。那目光在獐子身上停留了一瞬,安幼舆觉得老人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快得难以捕捉。
“老人家,风雪太大,晚生迷了路,又……又捡到这受伤的畜生,实在走不动了,求您行个方便,容我们暂避一晚。”安幼舆牙齿打着颤,恳求道。
老者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獐子腿上的布条,那布条分明是撕扯自安幼舆的棉袍内衬。他侧了侧身:“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洁净。一个土灶烧得正旺,上面温着水,暖意融融,驱散着安幼舆身上的寒气。他将獐子小心地放在灶旁铺着厚厚干草的地上。獐子似乎到了熟悉的环境,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发出低低的呜咽。
“爹,是谁来了?”一个清脆如珠玉相击的声音从里屋传来。门帘一挑,一个少女走了出来。安幼舆只觉得眼前一亮。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素净的浅碧色衣裙,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仅用一根木簪固定。肌肤胜雪,眉眼灵动,尤其一双眼眸,清澈得如同山涧里最纯净的泉水,此刻正带着几分好奇和关切望过来。她身上似乎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极其清幽淡雅的草木香气,令人闻之心神一爽。
少女一眼也看到了地上的獐子,惊呼一声:“啊!”快步走上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它的伤势,动作轻柔而熟练。她抬头看向安幼舆,眼中满是感激:“公子,是你救了它?”
安幼舆有些局促地点点头:“雪地里碰巧遇见,它伤得不轻。”
少女转向老者:“爹,您看,它流了好多血!我去拿草药!”说着便起身去了里间。
老者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灶边,盛了一碗滚烫的姜汤递给安幼舆:“喝点暖暖身子。”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獐子,“这畜生,命大,遇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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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很快拿着草药和干净的布条出来,蹲在獐子身边,动作轻柔地为它重新清洗伤口,敷上捣碎的草药,再仔细包扎。她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火光映照下投下淡淡的影子,侧脸线条柔和美好。安幼舆捧着姜汤,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简陋的茅屋因她的存在而明亮温暖起来。
“我叫章叟,”老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这是小女,花姑子。公子怎么称呼?这大雪天,怎会走到这深山里来?”
安幼舆忙放下碗,恭敬地回答:“晚生安幼舆,是山外安家村人。因家姐病重,住在邻县姐夫家,捎信来急唤,这才冒险赶路,不想遇此风雪,迷了路途。若非遇到老丈和姑娘,还有这受伤的獐子引路,怕是……”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门外依旧肆虐的风雪。
“安家村?”章叟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在安幼舆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缘分罢了。雪封山路,你今晚就安心住下,明早雪停再走。”语气虽淡,却不容置疑。
花姑子已包扎好獐子,闻言抬头,对着安幼舆浅浅一笑,那笑容干净得如同雪后初晴的天空:“安公子安心歇息便是,我去收拾一下西屋。”她起身时,那股清雅的幽香再次飘过安幼舆鼻端,若有似无,却让人心神安定。
西屋不大,只有一张土炕,炕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和一张洗得发白的粗布褥子。虽简陋,却异常干净温暖。安幼舆奔波一天,又惊又累,头一沾枕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安幼舆被一阵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啜泣声惊醒。那声音仿佛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悲伤,丝丝缕缕,直往人心里钻。他睁开眼,屋内一片漆黑,窗外风声依旧呼啸。他侧耳细听,哭声似乎是从灶房方向传来,又像是隔着墙壁,断断续续。
安幼舆披衣起身,轻轻推开房门。灶膛里的余烬发出微弱的红光,勉强照亮一角。他循着声音望去,只见灶旁干草堆上,那只受伤的獐子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蜷缩着的、穿着浅碧色衣裙的身影——正是花姑子!她背对着他,双肩微微耸动,压抑的啜泣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
安幼舆心头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睡迷糊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没错,是花姑子!可她为何深更半夜独自在灶房哭泣?那只獐子呢?
他正疑惑间,花姑子似乎察觉到了动静,哭声戛然而止。她缓缓转过头来。借着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红光,安幼舆看清了她的脸——那张原本清丽动人的面庞,此刻竟挂满了泪痕,眼圈红肿,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一丝……惊恐?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在花姑子白皙的颈侧,靠近耳根的地方,竟赫然有一小片未干的、暗红色的血渍!位置大小,与他傍晚为那獐子包扎时,在它颈下绒毛间看到的血污位置,分毫不差!
安幼舆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霹雳击中,僵立在原地,手脚冰凉。白日里章叟初见獐子时那复杂的眼神,花姑子身上那股奇异的幽香,她对獐子伤势超乎寻常的关切和熟练的处理……无数细碎的线索瞬间在脑海中炸开,串联成一个令人难以置信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那只受伤的獐子,就是花姑子!眼前这美丽哀伤的少女,绝非寻常人类!
花姑子见安幼舆呆立着,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尽是惊骇,便知他已然窥破了秘密。她眼中的悲伤更浓,却没有辩解,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默默地、深深地看了安幼舆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包含着歉意、无奈,还有一丝绝望的坦然。随即,她猛地站起身,像一道无声的碧色轻烟,飞快地闪进了里屋,只留下空气中一缕淡淡的幽香和灶膛里几点将熄未熄的炭火余烬。
安幼舆站在冰冷的黑暗里,心潮翻涌,惊疑不定。方才那一眼,花姑子眼中的哀伤如此真切,绝非妖邪之物所能伪装。他回想起她替獐子包扎时那温柔专注的神情,为自己端来姜汤时那纯净的笑容……恐惧感竟奇异地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和一种想要探明真相的冲动。这一夜,他再无睡意,躺在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雪,脑海中反复浮现花姑子含泪回眸的景象和她颈侧那片刺目的血痕。
次日清晨,风雪果然停了。天地间一片银白,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安幼舆起身走出西屋。灶房里干干净净,昨夜残留的血迹、药草痕迹都已不见。花姑子正背对着他,在灶前忙碌,身形窈窕,动作麻利,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他惊惧之下的幻梦。
章叟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默默抽着旱烟。见安幼舆出来,他磕了磕烟锅,声音低沉:“雪停了,山路虽难行,但方向好认了。公子吃了早饭便上路吧,莫再耽搁了令姐的病。”
他的话语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送客的疏离,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安幼舆,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内心所有的想法和昨夜所见带来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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