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布卷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影子,苏若雪望着那抹晃动的温柔,喉间的酸涩刚要退去,却见顾承砚忽然攥紧了袖口。
他垂眼时睫毛投下阴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他心绪翻涌时的惯常动作。
"若雪,我回趟祖屋。"他声音平稳,却在转身时碰倒了墙角的染缸,靛蓝的汁液在青砖上洇开,像滴未干的墨。
苏若雪望着他疾步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整理账册时,他对着父亲的旧木箱发了半宿呆——那只上着铜锁的樟木箱,是顾老爷临终前亲手塞进他怀里的。
顾家祖屋的阁楼落着薄灰,顾承砚用袖口擦去箱盖上的尘,铜锁"咔嗒"一声开了。
箱底压着叠泛黄的商会档案,最上面那份封面写着"1927年顾氏绸庄年度善捐名录"。
他指尖微颤着翻开,果见末页边缘有锯齿状的撕痕,与蚕茧纸上的断口严丝合缝。
"果然。"他喉结滚动,从怀里摸出个拇指大的青瓷瓶——那是苏若雪用茜草和明矾调的秘染膏,能让残纸显影。
沾着膏体的棉签轻触断口,纸纤维遇水膨胀,模糊的墨迹竟缓缓浮出:"兰"字的下半截,像株被截断的兰草,根茎处还凝着墨点。
阁楼的窗没关严,穿堂风掀起档案页,发出簌簌的响。
顾承砚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醉倒在祖祠的供桌前,抓着他的手腕哭:"砚儿,那年若再多筹三百银元,她就不会被送回去"那时他不懂"送回去"是什么意思,只记得父亲掌心的温度烫得吓人,像块烧红的炭。
"承砚?"
苏若雪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她抱着本鼓囊囊的盲文册,发梢沾着工场的棉絮。
顾承砚慌忙将档案塞进箱底,却见她已走到近前,指尖正抚过那页显影的残纸。
"我查了《匠人名录》。"她的手指在盲文册上轻轻叩击,"1927年顾氏赎身的匠人中,有十二人姓兰。"她抬头时眼底泛着水光,"我母亲的族亲,当年就是被卖进织坊的兰氏旁支。"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想起苏若雪总在每月十五去普济寺,想起她给老匠们算工钱时总多拨半文,想起她把母亲的银梭子挂在"归兰号"机头——原来那些温柔里,早埋着未愈的旧伤。
"你父亲救过她们,却因后续无力,致其再陷牢狱。"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不是巧合,是两代人的债。"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顾承砚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火种有鞘"。
那时他守在病榻前,只当是弥留呓语,此刻看着苏若雪眼底的光,突然懂了——火种需要鞘来护持,而鞘,是赎罪的自觉。
"走。"他抓起桌上的残纸,"去提篮桥工场。"
提篮桥的夜比往常更亮。
顾承砚让人搬来十二口铜盆,将顾家旧账本一摞摞丢进去。
火舌舔着泛黄的纸页,"赎身银违约金"这些字在火焰里扭曲成灰,周阿公抹着泪往火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噼啪炸响:"造孽啊,这些本子压得老匠们抬不起头"
最后剩下的是那页蚕茧纸。
顾承砚用麻绳将它悬在"归兰号"机头下方,残纸上的"兰"字在火光里若隐若现:"此为顾家之耻,亦为顾家之始。"他转身看向围过来的匠人们,喉结动了动,"凡曾受顾家旧制所困者,其子弟可优先入'活谱工坊',免三年工钱。"
人群里爆发出抽噎声。
有老匠跪下来磕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咚咚响;年轻学徒红着眼眶攥紧拳头,指节发白;连方才搬砖的工人都抹着泪,把沾灰的手在衣角擦了又擦,像是要去接什么贵重东西。
苏若雪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顾承砚被围住的背影。
他的衬衫被烟火熏得发皱,可腰板挺得笔直,像株在暴雨里扎根的树。
她摸了摸怀里的盲文册,那里夹着母亲当年的赎身契——墨迹早褪了,却还留着淡淡樟木香。
"承砚。"青鸟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他手里捏着那页残纸,在月光下对着自己的掌心比了比,"这指纹"他顿了顿,将纸小心收进怀里,"我明早去工部局查档案。"
顾承砚点头,目光扫过悬在机头的残纸。
夜风卷着烧纸的焦香扑来,他忽然听见记忆里父亲的声音:"砚儿,男人的肩,要扛得起别人的命。"
此刻他终于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接下多少银钱田产,而是接住那些未赎的罪,未圆的愿,然后替前人,也替自己,把路走得更宽些。
青鸟在工部局档案室的灯泡下坐了整宿。
他把残页按在玻璃板上,用王老头留下的放大镜一寸寸挪,直到后颈泛起酸麻时,终于在纸角寻到半枚模糊的指纹——与档案柜最底层那本《1928年劳役登记册》封皮内侧的压痕严丝合缝。
登记册扉页写着"已故档案员周伯年",墨迹已褪成浅灰,却在青鸟指腹下烫得慌——那是王老头咽气前攥着他手腕说的"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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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先生。"
次日清晨,青鸟带着沾着霉味的档案冲进顾家绸庄时,顾承砚正站在染坊里调试新靛蓝。
苏若雪替他系着被染缸蒸汽打湿的袖扣,听见动静抬头,见青鸟额角挂着汗,掌心摊开的残页边缘还沾着档案室的灰尘。
顾承砚的手指在苏若雪腕间顿了顿。
他接过残页,指腹擦过那枚指纹,突然想起父亲旧木箱里那封未寄出的信——落款日期正是1928年秋。"有人撕了名单。"他声音低哑,"为了掩盖顾苏两家当年的救援。"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袖扣"咔嗒"掉在青石板上。
她蹲下身去捡,却见顾承砚已抓起算盘在账桌上敲得噼啪响:"工部局1925到1930年的劳役档案,我要全部调阅。"他抬头时眼里有光,"就说顾氏要补家训,把当年善举刻进族谱。"
消息传到虹口日租界时,山本正用银匙搅着红茶。
探员弓着背把密报递上,他盯着"顾承砚翻旧案"几个字,突然笑出了声:"查吧,查得越清楚,他越知道顾家欠了多少血债。"茶盏磕在瓷碟上,溅出的茶水在密报上洇开,像朵狰狞的花。
三日后的顾家祖屋阁楼,顾承砚的衬衫后背浸着汗。
他面前堆着三十余本牛皮纸档案,封皮上的灰尘簌簌落在苏若雪递来的茶盏里。
当那页"代偿协议"从《1928年抵押登记》中滑出时,他的呼吸陡然一滞——泛黄的纸页上,"苏明远"三个字力透纸背,抵押物是顾家三处黄金铺产,用途栏写着"续赎兰氏七匠",经手人签名:王慎言。
"王慎言"苏若雪的手指抚过那个名字,"我爹总说他是'被鬼迷了心窍'的旧友。"她抬头时眼里有雾,"原来他迷心窍前,也给过光。"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月在法租界遇刺时,那个替他挡刀的老乞丐曾喊"王爷",想起王慎言叛变后留在恒裕隆账册里的乱码——原来那些被视作汉奸罪证的数字,是两代人用命藏起的救援款。
"去提篮桥。"他将协议小心收进檀木匣,"立块碑。"
提篮桥工场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
顾承砚站在"归兰号"机头前,看着石匠将"赎人者,亦曾失人;醒者前行,不弃迷途"十六个字凿进碑身。
老匠人们围过来,周阿公颤巍巍摸了摸"迷途"二字,突然哭出了声:"当年王家小爷来送赎银,手背上还留着鞭伤"
苏若雪捧着檀木匣站在碑侧。
阳光透过织机的木棂洒在她脸上,将协议上的"苏明远"三个字照得发亮。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深夜翻旧账,想起他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原来那声对不起,不是给她,是给那些没救出来的人。
当夜的吴淞口起了薄雾。
顾承砚和苏若雪站在灯塔下,看着守灯人将新旗升上杆顶。
白底红梭,梭心一点金光,在雾里像团要烧起来的火。"我们不是来接管火种的。"他望着江面上浮动的绿灯,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是来证明,有些人,从未真正熄灭。"
苏若雪没说话。
她摸着颈间母亲留下的银梭坠子,想起方才在整理母亲遗物时,那方压在箱底的蓝布帕子。
帕子边角缝着枚铜纽扣,她替母亲擦首饰时轻轻一扯——纽扣"叮"地掉在木盒里,露出内侧极小的纸条。
此刻她站在雾里,手心里还攥着那枚铜纽扣。
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她望着顾承砚被灯光勾勒出的侧影,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织机第七轴"。
江风掀起她的裙角,她低头看向掌心里的纽扣,指尖慢慢蜷起,将那抹凉意攥得更紧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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