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的指尖在螺丝上顿了顿,喉间泛起酸涩。
她另一只手探进衣襟,从贴身的锦袋里摸出本泛黄的《匠人名录》盲文册——这是母亲入狱前塞给她的,说是“给眼盲的孩子留盏灯”。
此刻她将螺丝抵在封皮上,指甲轻轻刮开书脊处的暗线,纸页簌簌翻到第七页,盲文凸起的颗粒硌得掌心发麻。
“第七代执灯人……”她轻声念着,突然顿住。
指腹扫过“兰芷”二字的位置时,触到个极小的凸起——不是盲文,是凝固的血点。
她凑近看,暮色里那点暗红像颗要坠下来的星子,正好嵌在“林芷兰”三个字的盲文凹痕中央。
“承砚。”她抬头,眼尾还沾着未干的湿意,“母亲在狱中,怎么传技?”
顾承砚正盯着那半枚螺丝,闻言手指在裤腿上轻轻叩了两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他转身走向角落的铁皮柜,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工部局的处罚记录不会说谎。”牛皮档案袋被抽出来时带起灰尘,他快速翻页,直到停在1928年11月的那页,指节重重敲在“女囚擅改织机,致效率反降”的批注上。
“看附注。”他将档案推到苏若雪面前,“‘疑以非标螺丝替换关键轴件’。”
苏若雪凑近,见那行小字边缘有钢笔洇开的墨迹,像是记录者当时情绪激动。
她再看顾承砚,他眼里燃着簇小火,是发现猎物时的亮:“若雪,你说日商为什么总骂顾氏绸庄的织机‘吃不得重活’?”
不等她答,他已从怀里摸出放大镜,对准螺丝的螺纹:“德国原装梳棉机的螺距是15毫米。”指尖沿着纹路滑动,“这枚‘七’字螺丝,螺距18。”
苏若雪倒抽口冷气:“03毫米?”
“足够了。”顾承砚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怕惊醒什么,“机器运转时会震动,长期下来,这03毫米的偏差会让轴件共振偏移——日商压得越狠,让机器连轴转得越久,零件就越早崩裂。”他抬头时眼底发亮,“芷兰女士不是破坏,是在织机里埋了‘慢性火种’。等日商反应过来,他们的机器早成废铁,而我们的匠人……”他看向围过来的老织工们,那些佝偻的脊背此刻都直了些,“早把这03毫米的‘病’,变成了刻在骨血里的技艺。”
老织工里最年长的周阿公突然抹了把脸,胡子上沾着亮晶晶的东西:“兰芷小姐当年总说‘机器是死的,手是活的’,我们还怨她故意拖慢进度……”他膝盖一弯就要跪,被顾承砚扶住。
“该跪的是我们。”顾承砚声音发哑,“是你们守着这火种三十年。”
苏若雪的手突然攥紧盲文册。
她望着墙角那台蒙尘的铁木机,机身上的锈迹像道旧疤,却在暮色里泛着温黄的光——和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时,指节泛的光一模一样。
“我要拆了它。”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却笃定,“拆了这台机,看看母亲还留了什么。”
老匠人们的眼睛瞬间亮了。
周阿公颤巍巍摸出怀里的铜扳手:“我来!当年兰芷小姐修这台机时,我在旁边递过三次螺丝。”另一个匠人也挤过来,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内侧密密麻麻的针脚——那是被织机刮伤后缝的。
拆解的声音在工场里响起来。
铁木机的木壳发出老旧的呻吟,铜齿轮上的锈块簌簌往下掉。
当传动箱的铁皮被撬开时,苏若雪的呼吸顿住了——夹层里躺着片薄铜片,边缘卷着毛边,像被谁用牙咬过似的。
“是染坊的打样铜片!”周阿公凑过来,浑浊的眼睛突然清亮,“兰芷小姐从前总说‘好颜色要刻在铜上’,说纸会烂,布会旧,铜能等……等后人来认。”
苏若雪捏着铜片的手在抖。
她从衣襟里摸出个青瓷小瓶,倒出点秘染膏——这是她照着灯语口诀熬了三夜的,膏体泛着翡翠般的绿。
当染膏触到铜面的瞬间,细密的符号像被春风吹开的花苞,缓缓浮现:那是母亲的笔迹,是她从小看熟的簪花小楷,是当年在苏府后院,母亲握着她的手在染缸边写的“青出于蓝”。
“五战色调膏口诀……”她念出声,眼泪砸在铜片上,“赤如鸡冠,黄如蟹腹,青如翠羽,白如枯骨,黑如乌羽……”
最后一句让她的声音突然哽住。
铜片最下方,有行更小的字:“若雪穿袍日,母在机中语。”
“穿袍日……”她喃喃重复,想起小时候总爱偷穿母亲的织工袍,靛青的衣料上绣着并蒂莲,“母亲说,等我成了能独当一面的执灯人,要穿她的袍……”
顾承砚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手轻轻覆在她发顶:“今晚,我们就调这‘战色膏’。”他指腹擦过她脸上的泪,“你穿她的袍,她在机中说。”
苏若雪抬头,看见工场的窗户外,暮色正一寸寸沉下去。
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远处黄浦江的咸湿,却吹不散她掌心铜片的温度——那温度透过秘染膏的凉,透过三十年的锈,透过母亲沉江前最后贴在胸口的暖,直往她心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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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提篮桥工场的窗棂里亮起盏灯。
苏若雪捧着那片铜片,青瓷瓶里的染液正泛着奇异的光,像要把夜色都染透。
当夜,提篮桥工场的窗棂里亮起盏灯。
苏若雪的织工袍下摆扫过青石板,靛青料子上的并蒂莲在油灯下泛着旧玉般的光——这是她翻出母亲旧衣箱,用蒸汽熨平三十年褶皱后换上的。
青瓷瓶搁在铁木机残架上,染液呈半透明的翡翠色,随着她指尖轻颤,液面荡开细小的涟漪。
"若雪。"顾承砚倚着门框,声音放得极轻,像怕震碎这夜的静。
他手里攥着块软布,是方才替她擦过铜片上锈迹的,此刻还沾着淡淡铜腥气,"水温要稳。"
她没回头,却将青瓷瓶往灯芯又挪了寸。
染液里的铜片正随着热度轻轻摇晃,像沉在潭底的枚古钱。
母亲的簪花小楷在她脑海里翻涌,"赤如鸡冠"是要加三滴苏木汁,"黄如蟹腹"得等槐米膏熬出蟹壳青可这"战色膏"的口诀,原是染坊里调染布色的,怎会用来显铜片上的密文?
"来了。"周阿公突然低喝。
他佝偻着背凑到桌前,老花镜几乎贴在瓶口,浑浊的眼珠映着染液里的变化——铜片边缘的锈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落,露出底下细密的刻痕,像春蚕啃过的桑叶纹路。
苏若雪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伸手按住青瓷瓶,指尖触到瓶身传来的热度,和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时一样烫。
铜片上的刻痕逐渐连成线,竟勾勒出幅微缩地图:弯曲的线条像血管般爬满整张铜面,末端标着极小的"七"字,旁注"回音井"。
"这是"顾承砚上前两步,指节叩了叩铜片,"提篮桥工场的通风管道图。"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工部局建筑图,展开后与铜片比对,"地下三层,管道走向分毫不差。"他的拇指停在"七号回音井"标记处,指腹摩挲着铜面凸起的刻痕,"芷兰女士不是藏图纸,是用机器结构当纸。"他抬眼时,眼底的光比油灯还亮,"每根管道都是活字,敲打的节奏就是墨。"
老匠人们围了过来,有个年轻些的学徒举着油灯凑近,灯影在铜片上摇晃,照出管道间密密麻麻的小字:"寅时风入管,卯时声撞壁"、"三击梁,五叩砖"。
周阿公的手指蹭过"回音井"三个字,突然吸了口凉气:"当年兰芷小姐总说'机器会说话',我们只当她念诗"他喉头滚动两下,"合着是教我们听机器说话!"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火星子溅在苏若雪手背,她却浑然不觉。
母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若雪,机杼声里藏着天地。"那时她总嫌母亲唠叨,如今才懂,原来天地藏在螺丝的螺距里,藏在染膏的火候里,藏在通风管的风响里。
"明日辰时。"顾承砚突然开口,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以检修通风系统为由,打通七号回音井。"他的手指叩了叩铜片上的标记,"我要知道,林女士用三十年时间,在井里藏了什么。"
次日辰时,工场后巷传来铁镐撞击青石板的闷响。
顾承砚站在临时搭起的木梯上,仰头看着两个工人撬开地面的青砖。
苏若雪攥着铜片地图,指甲在"七号井"位置掐出月牙印。
周阿公抱着个铜制听声器,贴在新撬开的砖缝上,浑浊的眼珠突然瞪圆:"有回音!
像像织机踏板踩下去的节奏!"
"停!"顾承砚喝止。
他顺着砖缝往下看,井底铺着层锈迹斑斑的铁皮,倾斜着嵌在墙里,"这不是井,是道暗壁。"他转头看向苏若雪,"试试你母亲的口诀。"
苏若雪深吸口气。
昨晚她翻遍《匠人名录》,在盲文册最后一页摸到排凸起的小点,对应着"三更露调轴"的节拍——那是母亲教她认织机时,用梭子敲她掌心的节奏。
她抬起手,指尖抵在铁皮壁上,按照"咚-咚-咚-嗒"的韵律叩击七下。
金属摩擦声像春蚕啃叶般响起。
铁皮壁缓缓滑开,露出个半人高的暗格。
老匠人们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周阿公的铜扳手"当啷"掉在地上,他却浑然不觉,只直勾勾盯着暗格里的油布卷。
苏若雪的手在抖。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油布边缘的防水蜡——和母亲当年包染样的手法一模一样。
展开油布的瞬间,墨香混着陈年老纸的气息涌出来,首页八个大字力透纸背:"心织无字,机语自鸣。"
翻到末页时,她的眼泪终于砸在纸上。
那是幅手绘小像:扎着羊角辫的小若雪坐在织机前,举着根银梭子往嘴里送,身后的林芷兰弯着腰,指尖虚虚护着她的手,嘴角带着苏若雪再熟悉不过的笑——当年她偷尝染膏被辣哭,母亲也是这样笑着给她灌蜜水。
"从今日起,"她吸了吸鼻子,将油布卷郑重挂在工场正厅的横梁下,"这台'归兰号',只教母亲想教的人。"她转头看向围过来的匠人们,眼尾还沾着泪,"想跟机器学说话的,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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