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罗彬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踏进自己的院落,清冷的月光毫不留情地照亮了他脸颊上新鲜出炉的对称红痕——
右边那几道,和左边尚未完全消退的印记交相辉映,带着点讽刺的滑稽感。
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蹭过右颊火辣辣的边缘,嘴角扯出一个无奈又自嘲的弧度。
夜风吹起鬓角碎发,更添几分狼狈。叶灵儿那头母老虎下手是真不含糊!
不就是隐晦暗示了一下今晚流离失所,看看两位“女菩萨”能否发发善心收留一宿吗?
婉儿那眼神明明都软了三分……全让这虎妞一嗓子加一巴掌给搅黄了!
啧,这两巴掌……小爷我记下了!将来定要你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至于怎么还,还在哪儿……
他眯了眯眼,暂时按下这个念头,想多了晚上睡不着。
运起真气揉了揉脸,将那伤痕按了下去。
本想唤人备水沐浴,洗去一身晦气,但抬眼看了看沉沉的夜色,他终究还是作罢。
算了,大半夜的,别折腾那些下人了。
都是爹生娘养的,谁不想睡个好觉?他抬步走向卧房,打算就在榻上打坐到天亮。
然而,脚还没踏上台阶,隔壁院落便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几乎是同时,一个纤细的身影便出现在月亮门洞下。
是若若。
她一身素净的练功服穿戴整齐,乌黑的长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脸上非但毫无倦意,反而在月华映照下显得神采奕奕,眸子里闪烁着近乎亢奋的光亮。
“哥哥,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雀跃。
罗彬有些意外:
“若若?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歇息?”
他注意到妹妹不同寻常的精神状态。
若若快步走近,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哥哥,我在练功啊!我发现打坐运气比睡觉好太多了!真气在经脉里流转一个周天,非但不觉得累,反而比睡饱了还要神清气爽,浑身都充满了劲儿!”
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罗彬了然地点点头,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过来人的认同:
“嗯,确实如此。真气流转滋养神魂,效果有时比沉睡更佳。哥哥以前也常这样干。”
若若闻言,笑容愈发灿烂,正想再分享些什么,小巧的鼻翼却忽然不易察觉地轻轻翕动了两下。
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眼神带着一丝探究,在罗彬身上细细“扫描”起来。
坏了!
罗彬心里“咯噔”一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向后微仰了半分,语速略快地解释:
“啊,这个…是李弘成!那家伙硬拉着我去醉仙居,说是有要事相商,推都推不掉!结果就是喝了几杯寡酒,别的啥也没干!真的!”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赶紧补充,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无辜,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哦对了,席间碰巧遇见了司理理姑娘,聊了几句…可能…可能是她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沾了点过来?”
可不能让若若误会她哥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虽然…咳…有时候是有点),要是毁了他在她心里伟光正的形象,那可比挨叶灵儿十巴掌还疼!
果然,听到这番解释,尤其是提到“司理理”只是“聊了几句”,若若紧蹙的眉头明显舒展开来,眼中那点疑虑也烟消云散。
她用力地点点头,语气无比笃定:
“若若相信哥哥!”
随即,小脸上又浮起一丝愠怒,
“李弘成…哼!竟敢带哥哥去那种地方!果然不是好人!”
此时醉仙居某位姑娘香闺里,挥汗如雨的世子殿下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巨大的寒颤,惹的身下美娇娘一阵娇嗔。
误会澄清,罗彬刚松了口气想溜回房间,结束这惊心动魄的一天,若若却像只机警的小鹿,一步横跨拦在他面前!
“不行!”
她小脸一板,神情异常严肃,
“哥哥必须去洗漱!现在就去!”
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根本不给罗彬开口拒绝的机会,她转身就朝自己院子的方向脆声喊道:
“春桃!夏荷!立刻去烧热水,送到哥哥房里!要快!”
罗彬张了张嘴,看着妹妹不容分说的背影和迅速行动起来的下人,最终只能认命地揉了揉眉心,把到嘴边的抗议咽了回去,走向自己的浴房。
小半个时辰后,感觉自己快被搓掉一层皮的罗彬终于“洗心革面”地从热气腾腾的浴桶里爬出来。
刚换上干净的里衣,若若就像只嗅到鱼腥味的小猫一样溜了进来,凑近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嗅了好一会儿,小巧的鼻尖几乎要贴到他新换的衣襟上。
月光透过窗棂,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认真得仿佛在鉴别稀世珍宝。
这丫头…以后谁娶了她可真是…有福了?
还是…自求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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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她满意地直起身,脸上绽开纯净又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
“嗯,这下干净了!哥哥早些安歇吧!”
说完,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使命,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
望着妹妹消失在月门后的背影,罗彬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带着一身被“过度清洁”后的清爽以及一丝无奈,倒在了床榻上。
总算…清净了。
几乎是沾枕即眠。
一墙之隔,若若盘膝坐在榻上,双目微阖,气息悠长而平稳。
周身萦绕着一层极其淡薄、肉眼难辨的氤氲之气。她的神情宁静专注,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年轻而充满生机的脸庞上。
皇宫。
更深露重,宫灯如豆。
长公主李云睿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纤细白皙的手指间拈着罗彬那首惊才绝艳的《登高》洒金笺。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她朱唇轻启,低声吟哦,时而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上遒劲的字迹,烛火在她美艳绝伦的脸上跳跃,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流露出不加掩饰的赞赏。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让婉儿嫁给这样一个才情冠绝京都的少年,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殿下。”
心腹女官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珠帘外,双手恭敬地奉上一封密封严实的密信。
李云睿放下诗笺,慵懒地接过,用小银刀挑开火漆。
目光扫过信纸上的寥寥数语,她嫣红的唇角倏然向上勾起,绽放出一个足以颠倒众生的嫣然笑容,那笑容里却淬着冰冷的毒。
她将信纸轻轻置于烛火上,看着火苗贪婪地吞噬字迹,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惊奇:
“呵…真没想到…京都那位最近艳名远播的醉仙居花魁司理理…竟是北齐的暗探?”
她抬眸看向垂首侍立的女官,眼中满是戏谑,
“你说,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那些曾经在她裙下献媚的达官显贵们,是会惊掉下巴呢,还是会…高兴得跳起来?”
女官不解地抬了下眼:
“高兴?殿下,他们为何会高兴?”
“为何?”
李云睿轻笑一声,笑声如银铃却无端让人遍体生寒,
“傻丫头,对待一个可供狎玩的花魁,和对待一个意图窃国、心怀叵测的敌国暗探,标准能一样吗?”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华丽的衣袖,语气轻蔑得像在谈论蝼蚁,
“对花魁,自然要捧着、哄着,讲究个风流雅致。可对暗探嘛…那就只剩下‘物尽其用’四个字了。手段…自然也不必再讲究什么体面。”
女官脸上瞬间浮起深恶痛绝的鄙夷。
李云睿微微侧首,烛光在她完美的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线条:
“去告诉林珙。”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让他亲自带一队绝对可靠的好手,去城外…把那个叫程巨树的北齐暗探,给我‘请’回来。记住,要秘密的,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京都。”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然后,让他去找司理理。不管用什么法子,把能控制住那头野兽的手段,给我撬出来!我…自有用处。”
“是!”
女官躬身领命,正要退下,却又想起一事,
“殿下,太子殿下那边…差人送来了范闲的画像,说是画师精心所作,形神兼备。您…可要过目?”
李云睿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唇边勾起一抹极致轻蔑的弧度:
“看?”
她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
“我看一个将死之人的画像做什么?烧了。”
“遵命。”
女官迅速隐没在黑暗中。
李云睿的目光重新落回案上那首《登高》,指尖拂过“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诗句,幽幽地、极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竟带着几分真切的惋惜:
“可惜了…庆国未来的文坛魁首…终究是…留不住了。”
夜已深沉,林珙的书房却灯火通明。他捏着那张刚从宫内秘密渠道传来的、还带着特殊熏香味道的密令,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程巨树…抓北齐暗探程巨树?”
他低声自语,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那个传闻中力大无穷、性情暴虐的八品横练高手?
长公主要抓他做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
难道…难道长公主是想…借刀杀人?!
用北齐暗探的手除掉范闲?!
既能撇清自己的干系,又能拔掉北齐埋在京都的一颗钉子…一举两得?!
好毒辣的计策!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行!绝对不行!
范闲治好了婉儿的肺痨,这是天大的恩情!他现在还在给大哥治疗脑疾!不管能不能成,这都是林家唯一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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