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第46章 刘板筋,在命运的磨盘中走出自己的路
    暮色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粗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过忧乐沟的山尖。

    西沉的日头把最后一缕金红的光斜斜地打在老农会大院的青瓦上,碎成千万片金鳞,又顺着瓦檐的弧度滑下来,在墙根处聚成一汪暖黄,将墙角的青苔染成了琥珀色。

    唯有那盘立在院当心的青石磨,像是从秦汉年间打捞上来的古董,任凭光影流转,始终泛着一层被无数双手、无数个日夜打磨出的冷光。

    磨盘边缘的齿痕里嵌着陈年的谷糠与麦麸,在渐浓的暮色中若隐若现,像一行行被岁月磨损的铭文,诉说着祖辈们的晨昏。

    我站在磨盘旁的老槐树下,槐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像条巨大的乌龙,几乎要缠上院门口的石狮子。

    那对石狮子是道光年间的物件,耳朵已经被顽童摸得溜光,嘴里的石球却依旧能灵活转动。

    指尖捻着一片刚落的枯叶,叶脉在指腹下硌出细密的纹路,那纹路竟与祠堂里陈家祖传的族谱上的世系图有几分相似——主脉粗壮如主干,支脉纤细似旁系,仿佛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陈家百年的宿命。

    风从沟口的方向吹进来,卷起地上的碎草叶与蒲公英的绒毛,打着旋儿撞到磨盘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列祖列宗在耳边低语,提醒着那些不该被遗忘的往事。

    爷爷与大伯的生卒年月在脑海中排开,像两串被命运穿起的念珠,颗颗都浸着苦水与血痕。

    二十年,爷爷从诞下父亲到大哥出世,是一个轮回。

    那年爷爷在祠堂的供桌前烧了三炷香,香灰落成个奇怪的形状——像条盘着的蛇,族里的老瞎子用枯瘦的手指摸了摸,摇着头说“是福是祸,二十年见分晓”。

    谁曾想,大伯作为幺房长子长孙,在爷爷咽气的那一刻,竟也跟着断了气。

    当时守在床边的三叔后来说,大伯走的时候,眼睛瞪得圆圆的,死死盯着房梁上的燕窝,指关节抠进床板的木纹里,像是在跟什么无形的东西较劲,直到最后一口气咽尽,手指才慢慢松开。

    乡野间都说大伯是“替先灵镇宅”,是陈家的“守护神”,可我清楚,那是用骨血镇压了泪泉下的邪祟。

    父亲攥着我的手,指节都捏白了,枯槁的皮肤下青筋暴起,断断续续地说:“月泉……月泉底下有东西……是水祟……你大伯他……是用命换了我们二十年安稳……”

    他咳了口血,溅在我的手背上,滚烫如烙铁,“记住……青铜令牌……要戴在身上……”

    那泓名为月泉的活水,在大伯死后果然整整沉寂了二十年,泉眼周围长出半人高的茅草,连最耐旱的荆棘都不肯往那儿扎根,仿佛那片土地被下了无声的禁令,恰与大哥在世的时长分毫不差。

    大哥走的那年,怪事就来了。

    先是山涧里的月泉突然复涌,半夜里水流声在寂静的山坳里听得格外清晰,时而像新寡的妇人在哭丧,时而像饿狼在磨牙吮血。

    村里的老人们都说“泉眼醒了”,家家户户在门槛上撒灶灰,在门楣上挂桃木剑,生怕不干净的东西进了门。

    从此,每十年的秋分前后,泉眼便会涨水三尺,水色发暗如墨,带着股铁锈与腐殖土混合的怪味,而陈家幺房的男丁,总会在那几天离奇离世。

    父亲是在挑水时失足跌进井里的,井水明明只到膝盖,却像有只无形的手按住他的后颈,让他没能挣扎起来; 二叔在打谷场上被自家的黄牛撞断了肋骨,那黄牛平时温顺得像只猫,那天却突然红了眼,撞完人就一头撞死在石碾上; 三叔更蹊跷,在屋里睡觉,屋顶的椽子毫无征兆地掉下来,正好砸在他胸口,那椽子是新换的松木,事后检查,切口平整得像是被刀锯过……

    如今祠堂的族谱上,幺房嫡系的男丁栏里,只剩下我陈九的名字,那名字旁的朱印,红得像血,像是在纸上跳动。

    下一个十年之期,就在三年后的秋分。

    我掐着指头算过,那天是寒露,按老黄历说“不宜远行,忌见水”,可月泉的水,怕是躲不过去的。

    就像庄稼躲不过季节,人躲不过宿命。

    我望着远处山坳里隐约可见的泉眼方向,那里的水流声此刻正随着山风飘来,时而呜咽时而湍急,像支没有章法的哀乐。

    村里人说那是“地府的护佑”,可这护佑带着獠牙——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泉边祭拜,我亲眼看见水面上漂着一层细碎的白泡,密密麻麻,像是无数张嘴在呼气,父亲说那是“先祖在喘气”,是他们的魂魄被困在泉底,不得安息。

    每一滴泉水里,都沉着陈家男丁的魂魄。

    是让这诅咒在我这里画上句点,还是能在劫数来临前勘破天机?

    我摸了摸腰间祖传的青铜令牌,令牌上刻着“镇水”二字,笔画遒劲,像是用剑凿上去的,边缘已经被历代传人磨得光滑,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往上爬,似有先祖的目光穿透百年,落在我肩上,沉甸甸的,带着千钧的期许。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身后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邱癫子正扶着老槐树摇晃,像株被狂风抽打的芦苇。

    他早上出门时还精神矍铄,青布褂子浆得笔挺,能照见人影,褡裢里装着罗盘和黄纸,步伐稳健如松。

    此刻却眼泡浮肿,眼下乌青如墨,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连带着背上的褡裳都歪歪斜斜,露出里面装着的半块干硬的麦饼,饼上还留着牙印,想来是匆忙间咬了几口。

    “邱先生,您这是……”我上前想扶他,袖口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猛地摆手躲开,动作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别碰……《蜂花柬》在闹腾。”他声音发飘,像被风吹散的烟,眼神却亮得吓人,瞳孔里像是有两团鬼火在跳,“汪家那两个娃,千真万确,是汪大爷的亲骨肉。

    那眉眼,那神态,错不了!”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潭水,在我心里激起千层浪。

    汪大爷在忧乐沟住了四十多年,娶了个哑妻,两口子住在村西头的泥坯房里,门前种着两畦青菜,一畦菠菜,打理得井井有条。

    村里人都传他“无后”,连祠堂的族谱上汪家那一页,都在“子嗣”栏里写着“膝下空虚”,墨迹都快褪成了灰色,像层将剥落的痂。

    可邱癫子不过是在沟口的晒谷场转了圈,就撞见了胡豆与豌豆——两个眉眼间分明带着汪家血脉的孩子,尤其是那男孩,眼角的那颗痣,跟汪大爷年轻时一模一样,连痣上长的那根细毛都分毫不差。

    “这柬帖邪门得很,”邱癫子揉着太阳穴,指节泛白,青筋都暴出来了,像条蚯蚓在皮肤下游走,“它让你看见想看见的,却偏要搅乱你的心神。

    我刚才站在晒谷场,明明脚底下是实土,却像踩在棉花堆上,浑身发飘,头重脚轻。

    脑子里两个念头打架,一个说‘这是汪家的种,错不了’,一个偏说‘你老眼昏花,看错了’,争得我头都要裂了,五脏六腑都像被人用搅屎棍搅了似的,翻江倒海。”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黄绸包裹的小本子,封面上绣着几朵蜜蜂和花草,针脚细密,边角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麻布衬底,“你看,这《蜂花柬》的封皮都发烫,它是活的,有自己的性子,顺它者昌,逆它者……”

    他没说下去,但眼里的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望着他鬓角渗出的冷汗,顺着深深的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落在衣襟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真正的修行,不在深山古观里打坐,不在经卷典籍里寻章摘句,而在心头的战场上厮杀。

    能胜过自己心魔的,才是真英雄。”

    邱癫子这辈子被人叫“癫子”,或许不是疯癫,而是他总在与常人看不见的力量角力。

    就像村里的老木匠王二爷,刨木头时对着纹路出神,能一站就是半天,旁人骂他“发呆”,实则他是在跟木料的性子较劲,顺着木纹走,才能刨出最光滑的板面,逆着来,轻则伤料,重则伤手。

    这世间太多“异人”,都被裹在“疯癫”的外衣里,独自对抗着无形的风浪,他们的战场不在市井,而在方寸心间,胜负只有自己知晓。

    正说着,磨盘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像一群麻雀突然炸了窝,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五个跟着邱癫子来的娃子,正围着个穿粗布褂子的小男孩起哄,他们的影子在磨盘上拉得歪歪扭扭,像几个跳梁的小丑。

    那娃子约莫七八岁,个头不高,却站得笔直,像株刚冒头的小树苗,腰杆挺得笔直,透着股不肯弯折的劲儿。

    手里捏着个用猪尿泡吹的气球,被太阳晒得发黄,边缘都起了皱,像张饱经风霜的脸,却被他当成宝贝似的攥着,指缝里都勒出了红印,可见珍视程度。

    “给我摸下!”穿蓝布衫的胖小子伸手就抢,他比那男孩高出半个头,胳膊像段小藕,肉乎乎的,手指短粗,一看就很有力气。

    被那男孩侧身躲开,动作快得像只山猫,脚下还带着个巧妙的转身,让胖小子扑了个空,差点摔在磨盘上。

    “假馋鬼!”男孩抬眼时,睫毛上还沾着草屑,眼神却像淬了冰,带着股子不容侵犯的冷劲,“有本事自己做一个,逞什么能耐?

    这玩意儿,是我跟我爹学的,得用新宰的猪尿泡,洗七遍,晒三天,才能吹得这么圆,你们会吗?”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嘲讽,“怕是连猪尿泡都不敢碰吧?”

    他声音不高,却像山涧里的冰棱,带着股子穿透力,直刺人心。

    五个娃子被他骂得愣在原地,脸上的得意劲僵成了错愕,像是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我忽然想起沟里的老话:“山里的娃,三岁能辨蛇踪,五岁敢抓蝎子,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这男孩身上,就有股子“愣”劲,眼神里的光,比磨盘的青石还要硬,仿佛在说“我不好惹,你们最好别招惹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