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牧这边离开回去后,李世民也是雷厉风行。
诏书也迅速下达至将作监。
旨意那叫一个明确。
以“标准化,强质检,控成本”为纲,全力筹备新式棉甲量产事宜,优先供给北疆还有西陲等地边军。
诏书中甚至提及了“划一制式,以便互换”,“层层查验,勿使劣品流出”等具体要求。
如此清晰无误的旨意一到,将作监上下表面肃然领命,暗地里却瞬间炸开了锅。
首席甲胄大匠鲁大匠,这位曾参与最初五十套棉甲试制,手艺顶尖的老师傅,捧着诏书,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承认棉甲确有其妙处,但大规模量产?
而且还要搞什么“标准化”?
在他看来,每套甲胄都该是匠人心血的结晶,尺寸微调,细节处理,全凭老师傅的手感和经验,这才是技艺!
如今竟要如同打造制式横刀一般,分毫不差?
这简直是扼杀灵性,将巧匠当作无知木偶!
“王监丞,您看看这旨意!”
鲁大匠找到相熟的将作监丞,指着诏书抱怨,“甲胄乃护命之物,岂能全然依样画葫芦?”
“边角弧度,缀甲松紧,差之毫厘,穿着感受便谬以千里!”
“如今却要我等摒弃数十年经验,去遵循那死板的标准?”
“这……这简直是胡闹!”
“鲁老,慎言!”王监丞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此乃陛下亲旨,岂是你我能议论的?”
“况且,薛将军那边催得急,边关苦寒,将士们等着呢。”
“边关急,就能不顾东西好坏了吗?”
鲁大匠梗着脖子,“依我看,慢工出细活!”
“这般催逼,仓促之下出来的,只能是次品,废品!”
“到时候穿到将士身上,出了问题,谁担待得起?”
理念的抵触在老师傅中颇有市场。
许多匠人习惯了慢工出细活,对自己的手艺有份骄傲,如今要被条条框框束缚,心中都憋着一股气,干活时难免带上情绪,效率自然低下。
然而,真正的阻力远非理念之争这般简单。
将作监内,几位负责物料采买,匠役调配的官吏,暗中交换着焦灼的眼神。
员外郎李主事便是其中之一。
他背后,连着长安城西市最大的刘记铁料行和东市张氏皮货铺。
棉甲若大规模推广,对铁料和皮革的需求将锐减,这断的可是他的财路!
“李兄,这可如何是好?”
仓曹参军凑过来,一脸愁容,“我家那连襟,专做皮甲内衬的,若这棉甲成了主流,他那一大家子可就……”
李主事眼神阴鸷,低声道:“急什么?旨意是下来了,可这活儿,总得靠人去干。”
“物料,人手,进度……这里面,可操作的空间大了去了。”
于是,诡异的情况出现了
工部批复调拨的优质河南道棉花,江南软麻布,晋地精铁,在入库时被仓曹以“批次繁杂,需仔细核验等级,清点数目,以免以次充好”为由,硬生生拖延了五六日。
那边催得越急,他们验得越“仔细”。
好不容易物料入库,匠作署那边又出了问题。
两名刚刚熟悉了新式棉甲裁剪和填充要领的年轻巧匠,被员外郎一纸调令,以“北衙禁军急换一批明光铠护心镜”为由,临时抽调走了。
补充来的却是几个对棉甲一窍不通的生手,只能从头教起。
鲁大匠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却也只能骂几句“瞎指挥”,然后带着一肚子不情愿,督促手下按那该死的标准干活。
然而,心态失衡之下,出的活计质量自然波动极大。
第一批试量产的百套棉甲终于下线。
少监亲自带队抽检。
结果却是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有的棉甲填充厚薄不均,一侧鼓囊一侧单薄。
而有的甲片缀结得歪歪扭扭,用力一扯线就松脱。
更有一批的衬布,明显是库存多年的陈料,手感僵硬,韧性不足,用力一撕竟有开裂的迹象!
“这……这就是你们按新法做出来的东西?!”
少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负责的吏员怒吼。
吏员苦着脸,一摊手:“大人息怒!非是下官不尽心啊!”
“鲁大匠他们都说新法拘束,手艺施展不开,出的活自然差强人意。”
“采买那边送来的料子,您也看到了,就这成色……工匠们日夜赶工,新手又多,实在是……力有未逮啊!”
少监额头青筋直跳,他焉能不知其中必有龌龊?
但他区区一个少监,手下这帮吏员哪个背后没点关系?
鲁大匠是技术权威,动不得。
采买,人事那边的水更深。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最终,他只得硬着头皮,将情况写成奏报,语焉不详地呈送御前,措辞极尽委婉:“……新法初创,匠人尚未纯熟,需假以时日细心揣摩适应……”
“……物料筹措确遇难关,优质棉麻铁料周转不及,恐需宽限时日采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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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行间透着力不从心的委屈与无奈,将实际遇到的人为阻力,模糊成了技术困难和资源问题。
两仪殿内,李世民看完奏报,脸色沉了下来。
他不是深宫之中不通实务的君王,早年征战,对军械制备流程并非一无所知。
这奏报里的推诿拖延之意,那“物料筹措不易”的借口,他如何看不出来?
“宽限时日?”
李世民冷哼一声,将奏报重重掷于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得殿内侍立的宦官一哆嗦,“薛万彻在边关等着棉甲御寒,突厥人的铁骑可会宽限时日?!”
“朕看不是匠人适应不了新法,是有些人舍不得旧日的油水,故意拖拉!”
“是朕的刀子不够快,斩不断那些伸得太长的手!”
王德垂首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李世民眼中寒光闪烁,胸中怒气翻涌。
他推行新政,改革科举,打压世家,如今连整顿军工制造,都有人敢阳奉阴违,暗中作梗?
这股盘踞在帝国肌体深处的惰性与贪腐歪风,必须狠狠刹住!
但他并未立刻发作。
深知将作监水深,关系盘根错节,若没有确凿证据,贸然严惩,容易打草惊蛇,甚至引发更大的抵制。
他需要一把更快,更准,更能代表他意志的刀,去切开这团乱麻,查明真相,雷厉风行地解决问题。
他的目光,缓缓投向了东宫的方向。
承乾,是时候让你去碰碰这些帝国的顽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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