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巡捕房的门廊积着昨夜的雨,青石板缝里泛着潮意。
顾承砚跨进门时,皮鞋后跟磕在门槛上,发出清响,惊得门房老周从藤椅上弹起来——这位顾少东家从前穿西装时总爱踩油亮的牛津鞋,如今换了青布长衫,倒比从前更让人摸不透深浅。
"顾先生?"老周搓着发红的手背,"您这是"
"送份要紧东西给档案科陈科长。"顾承砚从怀里取出檀木匣,匣面雕着缠枝莲纹,在廊下阴暗中泛着温润的光。
苏若雪跟在他身侧,月白立领衫的袖口露出半截葱白手腕,正将怀里另一个匣递过去:"劳烦通传。"
老周接过匣子时,指腹触到匣身微温,像是刚被捂在人怀里焐过。
他抬头正撞见顾承砚含笑的眼,后颈忽然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位顾家少东家从前在百乐门掷骰子时,也是这样笑着,结果把徐老板的翡翠扳指赢了去,转手就捐给了闸北的难民所。
档案科在二楼最里间,陈科长正抱着搪瓷缸子灌浓茶,见两人进来,茶沫子沾在八字胡上:"顾先生可是稀客,上回还是为绸缎行商会的执照"话没说完,目光扫过檀木匣,声音陡然低了,"这里头是?"
"日商恒裕隆的'内部密谈'。"顾承砚拉过木椅坐下,指节叩了叩桌面,"陈科长若不信,不妨现在放来听听。"
陈科长的喉结动了动。
他扯过桌角的留声机,金属唱针刚搭上蜡筒,沙哑的嗓音便泄了出来:"王课长,顾氏的新织机图纸必须截"
"停!"陈科长猛地按下开关,茶缸子"当啷"磕在桌沿。
他盯着顾承砚的眼睛,压低声音:"顾先生这是要?"
"商界最怕乱局。"顾承砚从袖中抽出张报纸,正是方才报童叫卖的《申报》,"贵报说'顾氏卷入谜案',我倒觉得,是有人想借顾氏的名头,把水搅浑。"他顿了顿,"昨夜王慎言的办公室走水,陈科长可听说了?"
陈科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缸沿:"他今早来备案,说是电线老化。
可那屋子"他嗤笑一声,"我上月去查账,连电灯都没装,点的还是煤油灯,哪来的电线?"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窗外梧桐叶筛下的光斑,在心里把线索串成线——王慎言烧的不是档案,是斩断自己与某些人的联系。
可灰烬里那枚刻着"王"字的铜纽扣,分明是故意留下的饵。
"顾先生?"陈科长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劳烦科长把这份蜡筒存进机密档案。"顾承砚起身,青衫下摆扫过椅背,"另外"他指了指报纸上的标题,"贵报主笔张先生爱喝碧螺春,若有人拿着茶钱来问消息"
陈科长突然笑了,八字胡翘成两把小刷子:"顾先生放心,巡捕房的门,只进该进的人。"
出巡捕房时,晨雾已经散了。
黄包车夫蹲在墙根啃大饼,见两人出来,麻溜地甩着车把迎上来:"顾先生,苏小姐,回顾家宅?"
苏若雪扶着车辕上车,怀里的牛皮纸包窸窣作响——那是方才在街角书摊买的《恒裕隆机修科报修单汇编》,封皮泛着旧旧的茶褐色,边缘卷着毛边。
她挨着顾承砚坐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看。"
顾承砚接过单子,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钢笔字。
王慎言的签名像条扭曲的蛇,在"1935年5月"那页格外显眼——所有标注"机修科"的任务,执行人都是"李阿福周阿四"两个名字。
他翻到最后一页,喉结突然发紧:"这两人"
"心钉盟"清洗是在四月底。
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车帘上的柳絮:"李阿福五月三号调去大日本纺织株式会社当技术顾问,周阿四五月七号进了三菱商事。"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王慎言烧的不是档案,是牵连的线——可线烧不断,只会飘得更远。"
黄包车拐过霞飞路,法国梧桐的影子在两人脸上晃。
顾承砚望着车外飘起的米旗(注:日本国旗),突然拍了拍车夫的背:"去福源铁厂。"
福源铁厂的锻铁声震得窗棂嗡嗡响。
青鸟蹲在车间门口,正用铁丝捆扎一叠图纸。
见两人下车,他利落收了工具,军绿色工装裤上沾着黑灰:"顾先生。"
"重绘一份机修科组织图。"顾承砚从苏若雪手里接过报修单,"把王慎言标成总控,李、周二人做执行分支。"他指了指图纸角落,"这里加个地下联络站——南市废弃电报局地下室。"
青鸟的眉峰挑了挑:"假的?"
"越真越好。"顾承砚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结算单,墨迹已经晕开,"附上这个月的'联络费'复印件,夹在顾宅书房的《天工开物》里。"
苏若雪忽然按住他的手腕:"你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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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烧了旧线,总得找新线。"顾承砚望着铁厂里飞溅的火星,眼底燃着暗火,"我们给他们递根引火索。"
暮色漫进顾家宅时,书房的留声机正放着《天涯歌女》。
顾承砚将伪造的账册塞进《天工开物》第三卷,抬眼正撞见苏若雪站在门口,晚霞透过她身后的窗,在她发间镀了层金:"青鸟说南市废弃电报局"
"明早让老陈头去打扫书房。"顾承砚合上书本,指腹擦过书脊的烫金纹路,"他总爱翻我书。"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苏若雪望着院子里那株老银杏,忽然说:"前儿在城隍庙,我见着个拉胡琴的。"她转身时,发梢扫过顾承砚的手背,"穿月白旧长衫,琴箱上有道刀疤。"
顾承砚的手指顿在书桌上。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笑了:"明儿让厨房多备碗酒酿圆子。"
更夫的梆子声渐远,书房里飘起沉水香。
顾承砚走到窗前,望着院角那株老银杏在风里摇晃,恍惚看见某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抱着胡琴从树影里走过——他想起苏若雪说过,苏明远从前在南市卖唱三年,守夜的老赵头总爱给他留半块烤山芋。
顾承砚在书房翻书的手顿住时,窗外的银杏叶正扑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苏若雪话音刚落,门环便"咔嗒"一响——穿月白旧长衫的男人抱着胡琴跨进来,琴箱上那道三寸长的刀疤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苏先生。"顾承砚合上书页,目光扫过对方发间未掸尽的茶渍,"城隍庙的酒酿圆子,可还合您胃口?"
苏明远放下胡琴,指节抵着琴箱刀疤:"顾少东家要引蛇出洞,我这条'旧线'正合用。"他喉结滚动两下,"我在南市卖唱三年,守夜的老赵头爱听《孟姜女》,爱抽旱烟,更爱贪小利——前日他捡了半块烤山芋,能跟我唠半个时辰东家长西家短。"
顾承砚抬眼时,眼底有暗火明灭:"你要扮收旧书的贩子?"
"东家搬家遗落的账册最合。"苏明远从怀里摸出个蓝布包,抖开是本边角卷毛的旧账册,"我在旧书摊泡了三日,翻遍南市二十家故纸堆,这册《染坊流水簿》的霉味、虫蛀痕迹,跟顾家十年前的账册一模一样。"他指腹蹭过页脚褪色的红戳,"老赵头若起疑,我便说'顾家老账房孙伯去年走的,他孙子急着换钱'——孙伯爱喝桂花酿,老赵头前年还帮他搬过酒坛。"
苏若雪突然攥住顾承砚的衣袖。
她望着苏明远腕间新添的擦伤,那道红痕从腕骨蜿蜒到虎口,像是被铁丝勒的——定是在旧书摊翻找时蹭的。"明远哥"
"若雪妹子。"苏明远低头调了调胡琴弦,声音闷在琴箱里,"当年苏先生被'心钉盟'害时,我躲在阁楼听着动静,琴弦崩断三根。"他抬头时,眼尾泛红,"这回,我替先生把断的弦续上。"
顾承砚伸手按住苏明远肩膀。
两人掌心相触时,他摸到对方指根结着硬茧——那是拉胡琴磨的,也是从前当机修工时拧螺丝磨的。"后半夜我让阿福送你。"他从袖中摸出枚铜哨,"三长两短,立刻撤。"
月上柳梢头时,南市废弃电报局的老墙根下,苏明远的蓝布衫被夜露浸得发沉。
他蹲在老赵头的守夜棚前,用胡琴弓子敲了敲账册:"老叔您瞧这纸,光绪三十年的连史纸,摸起来跟绸缎似的。"
老赵头眯着老花眼凑近,旱烟杆在账册上点来点去:"顾家的账?"
"孙伯孙子急着娶亲,说这老账留着晦气。"苏明远把账册往对方怀里推了推,"您老收着,回头我再给您带包新晒的旱烟丝——南翔张记的,带芝麻香。"
老赵头的喉结动了动。
他捏着账册角翻了两页,见页脚果然有"顾记染坊"的朱印,又瞥见苏明远腰间挂的胡琴,想起前日在城隍庙听的《十八相送》,到底把账册塞进了棚子底下的破木箱:"明儿晌午带烟丝来。"
苏明远转身时,鞋底碾过片碎瓷,脆响惊得墙头上的青鸟缩了缩脖子。
这年轻人军绿色工装裤上还沾着福源铁厂的黑灰,此刻正贴在瓦楞间,耳朵紧贴屋檐下的铜铃铛——那是顾承砚让人新挂的,风一吹就叮铃作响,正好掩盖他移动时的脚步声。
子时三刻,月亮被云遮住大半。
青鸟的后颈突然起了层鸡皮疙瘩——墙根传来青砖摩擦声。
他屏住呼吸,看见道黑影从后墙翻进来,动作利落得像只夜猫子。
黑影直奔守夜棚,掀起木板抽出账册,借着月光翻了两页,突然将半本账册塞进怀里,剩下的撕成碎片扔进了旁边的废井。
"上钩了。"青鸟摸出怀里的铜哨,对着风口轻轻吹了声短音——这是跟顾承砚约好的"得手"信号。
顾承砚在顾家宅的耳房里听见哨声时,正俯身调整"听机匣"的铜制旋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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