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掀开门帘时,晨露正顺着青瓦往下淌,在砖地上溅起细碎的水痕。
他袖中还沾着早膳的芝麻香,目光刚扫过案头,便定在了那方折起的纸笺上。
苏若雪正立在窗下,指尖捏着茶盏,水汽漫过她眉梢:"晨课收作业时从讲台抽屉滑出来的。"她抬了抬下巴,纸笺已在顾承砚掌心展开。
银蚕歪扭的触须扫过他指腹,"虫会飞"三个字的铅笔印还带着毛边。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前世在高校讲近代丝织史,他为规避专利纠纷,曾用"银蚕"代指高反光丝织工艺,连最亲的学生都只当是戏称。
如今这两个字竟出现在孩童涂鸦里,墨迹虽稚拙,"银"字的竖钩却收得极利,"蚕"的虫字旁与天字头严丝合缝,分明是有人握着孩子的手写了百遍。
"若雪。"他将纸笺按在案上,指节叩了叩"银蚕"二字,"你看这两个字的起笔。"
苏若雪俯身,发梢扫过他手背:"像像照着模子拓的。"她声音轻得像怕震碎纸页,"孩子手腕软,写'飞'字时笔都抖,但'银蚕'稳得很,倒像是先生握着小手一笔一画教的。"
顾承砚垂眸笑了笑,指腹摩挲过纸背的折痕——果然有淡淡靛蓝,是日租界蒙学所专用的蓝皮习字本。
他抬眼时,目光已冷得像黄浦江底的礁石:"他们在试我。"
"试什么?"
"试我是不是他们嘴里的'匠仙'。"顾承砚扯了扯领口,昨日烧图纸时的焦味还残在袖间,"东洋人总爱把难以解释的技术归为神迹,若我见了'银蚕'就慌,就坐实了'先知'身份;若我无动于衷"他忽然低笑,"他们便要疑心这神迹是假的,反而要下狠手查。"
窗外传来青石板上的脚步声。
青鸟掀帘进来时,鞋跟沾着湿泥,腰侧的短刀在晨光里闪了闪。
他垂首站在五步外,目光扫过案头的涂鸦,便静得像株老松。
"去查夜校学员的亲属。"顾承砚将纸笺推过去,"尤其是家里有孩子在虹口神社附属蒙学所读书的。"
青鸟拇指蹭了蹭刀鞘,转身时带起一阵风,门帘晃了晃,把苏若雪的话截断在风里。
日头爬到屋檐角时,顾承砚正蹲在染坊看周师傅调靛蓝。
缸里的染水翻着泡泡,周师傅往他手里塞了块烤山芋:"少东家昨儿烧图纸,把账房的小丫头吓得直捂耳朵。"
"吓的就是耳朵。"顾承砚咬了口山芋,甜香混着染缸的草木味漫开,"要让东洋人听见火声,闻见焦味,偏猜不着烧的是真图还是假图。"
话音未落,染坊外传来青鸟的暗号——三声短咳。
顾承砚拍了拍裤腿站起来,山芋皮落在青石板上,被风卷着滚进染缸,"噗"地冒了个泡。
密室里烛火噼啪。
青鸟把两张纸笺拍在案上,纸角还沾着水:"两个孩子,父亲都是日租界机械修造厂的技工。
大的那个母亲在东纺株式会社当文书,昨儿个还往家里带了包糖霜酥饼——蒙学所发的。"
顾承砚拿起第一张纸,是技工的做工记录:"上月修过我们卖给福兴布行的缫丝机?"
"修的时候拆过齿轮。"青鸟指节敲了敲第二张纸,"小的那个父亲,前儿在码头扛货,看见顾记的船进港,盯了半柱香。"
顾承砚突然笑出声,笑声撞在青砖墙面上,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落:"他们不是找老师,是试神迹——看我是不是真能未卜先知。"他抓起狼毫,在涂鸦背面写下"虫未飞,丝已断",墨迹未干便折起来,"送回讲台抽屉。"
"少东家?"苏若雪接过纸笺时指尖微颤,"若他们明日没见着回应"
"他们会'看见'的。"顾承砚转身走向后堂,衣摆扫过案角的算盘,珠子"哗啦啦"响成一片,"但不是用字,是用布。"
后堂的樟木箱"吱呀"打开,顾承砚捧出一匹素缎,缎面在烛下泛着珍珠白。
他取来刻刀,在梨木板上落刀如飞,苏若雪凑过去看,只见刀锋游走处,云纹渐显,云间一只银蚕正展开翅膀——与涂鸦上的歪扭蚕虫不同,这只蚕的翅脉根根分明,连触须上的绒毛都刻得清晰。
"这是"
"飞蚕图。"顾承砚将刻好的版子浸入靛蓝染液,"明儿慈善义卖,这匹缎子当赠品。"他抬起染版,水珠顺着版沿滴落,在素缎上晕开浅蓝的痕,"表面是云间飞蚕,暗纹"他用银簪挑开缎面,在光下一转,"是新型缫丝机的齿轮比参数。"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暗纹,触感比蝉翼还轻:"东洋人若得了这匹缎"
"他们会当是顾记新出的吉祥纹样。"顾承砚将染好的缎子卷进油纸,"等他们找能工巧匠拆解暗纹,我们的新机器早该装船去内地了。"
窗外的暮色漫进来,染坊的炊烟正往天上爬,像一条歪歪扭扭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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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望着那线,忽然想起晨雾里的涂鸦,想起"师在,丝不断"的密书,喉间又有些发紧。
他将油纸包递给苏若雪时,指腹擦过她手背:"明儿义卖,你替我去。"
"为何?"
"因为"顾承砚望着她袖中露出的半片缎角,笑意在眼底漫开,"要让那些买办太太们摸着这匹缎子说'顾少奶奶手真巧',再让她们的先生们传到山本耳朵里——就说顾记的新花样,连东洋人都学不来。"
苏若雪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缎子的温度,像触到一团正在烧的火。
她望着顾承砚眼里的光,忽然明白他说的"引丝的针"是什么——不是刻版的刀,不是算账的笔,是把所有的试探都织成网,把所有的陷阱都变成路,再牵着那些想抓他的手,一步步走向他要去的方向。
暮色渐浓时,青鸟抱着染好的缎子离开后堂。
顾承砚站在檐下,看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消失在青石板的尽头。
风里飘来隔壁茶铺的茉莉香,混着染坊的草木味,漫过他脚下的每一块砖。
顾记的新机器,已经出发了。
次日辰时三刻,上海总商会的雕花门楼前已围满香风鬓影。
苏若雪立在义卖台后,素缎裹着的"飞蚕图"正搁在红绸上,晨露未曦的缎面泛着珍珠白,云间银蚕的翅脉在日光下若隐若现。
"顾少奶奶这手绣工,比瑞蚨祥的老绣娘还细!"穿墨绿织锦缎的周太太踮脚摸了摸缎面,指尖刚触到暗纹便顿住,"哎呦,这纹路像机器轧的?"
"周太太好眼力。"苏若雪垂眸轻笑,指尖抚过缎角,"顾记新置了台改良木机,能在织锦时压出暗纹。"她抬眼时瞥见斜对角茶棚里的灰布长衫——那是东纺株式会社的情报员,此刻正捏着茶盏,目光黏在缎子上。
日头移过照壁时,"飞蚕缎"已被金家姨太用五十块大洋拍走。
苏若雪望着那抹翡翠色身影消失在巷口,袖中汗湿的帕子攥得更紧——她知道,不出酉时,这匹缎子就会被送到东纺技术部的显微镜下。
果然,晚间月上柳梢头,青鸟的短刀挑开顾宅后窗的棉帘。
他腰侧鼓囊囊的,摸出半张带焦痕的电报纸:"东纺技术主管松本的密电,刚从法租界电报局截的。"
顾承砚就着烛火展开纸页,"飞蚕现世,与图纸暗记方位吻合,确认'顾先生'仍在沪活动"的日文假名刺得他眼底发烫。
他捏着电报纸的指尖微颤,忽又低笑出声:"他们信了,信得很。"
"少东家?"青鸟不解。
"他们越信'匠仙'存在,就越不敢直接动我。"顾承砚将电报纸折成细条,扔进铜炉,"但光让他们信不够,得让他们急——急着证明自己能破解神迹。"他转身走向书案,狼毫在宣纸上划出凌厉的弧线,"去把夜校的学徒都叫来。"
子时三刻,顾宅偏厅灯火通明。
二十来个年轻学徒挤在八仙桌旁,看着顾承砚在牛皮纸上画下"全自动络丝机"草图。
炭笔扫过传动轴时,他笔尖微顿,在直径标注处多添了半寸:"此处用两寸铜轴即可。"
"少东家,"最机灵的小栓挠了挠头,"德国机用的是两寸半,省半寸铜料会不会卡丝?"
"卡丝?"顾承砚抬眼笑,指节叩了叩图纸,"德国人精于算计,可咱们中国人要算大账——省半寸铜料,一台机能省三块大洋,十台就是三十块。"他抽出蓝墨水笔,在标注旁重重写下"此处可省铜料",墨迹晕开,像朵畸形的花,"明儿把这图抄三份,分别给福兴、同泰、恒源布行。"
三日后卯时,青鸟浑身沾着机油味撞开染坊门。
他扔下一截变形的铜轴,轴身还留着车床切削的痕迹:"东纺仓库堆了五台样机,传动轴全是两寸的。"
顾承砚捏起铜轴,指腹擦过毛刺:"他们明知可能有诈,还敢投产?"
"松本这月要升课长,山本压了死任务。"青鸟扯下沾油的手套,"仓库老周说,松本昨儿打了两个技工,骂他们'连匠仙的图都读不懂'。"
顾承砚突然将铜轴拍在案上,震得染缸里的靛蓝荡起涟漪:"山本的人不是铁板一块!
松本急着邀功,山下就会疑他贪功——东洋人内部要掐起来了。"他转向苏若雪,眼里燃着小火,"去拟份内部通告,就说少东家昨夜烧了三箱旧稿,'不忍谬种流传'。"
苏若雪取来狼毫,墨汁在砚台里研得浓了:"要写得真些?"
"要让烧纸的烟飘到日租界。"顾承砚扯松领口,"让他们闻着焦味想——顾记连自己的旧图都烧,新图该多金贵?"
当夜,顾宅密室的炭盆烧得噼啪响。
顾承砚翻开半旧的"承砚暗记"编码本,红笔在真图边缘批注"春分丝始动",蓝笔在假图旁抄了首平仄错乱的诗:"清明机自灵,谷雨茧成霜"
"这样,真图按节气传,假图用错诗当钥匙。"他对着烛火吹干墨迹,"就算他们抢到编码本,也得先背会《唐诗三百首》才能试。"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瓦片轻响。
顾承砚指尖一紧,墨水滴在"清明"二字上,晕开团黑。
他吹熄油灯,黑暗里听见檐角风动,有个影子掠过窗纸,手中似握着半片泛黄的纸——是晨课涂鸦的残角。
他摸黑坐到案前,嘴角勾出冷意:"急了,开始自己找线索了。"
次日凌晨,苏若雪推开账房木门时,晨雾正漫过青石板。
她刚要去拨算盘,就看见案头躺着个素色信封。
拆开封口,里面空无一字,只有一截焦黑的蚕丝,紧紧缠着枚生锈的缝纫机针尖。
苏若雪捏起针尖,锈迹沾在指腹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她将针尖对着晨光,忽然发现针尾刻着极小的"东"字——是东纺株式会社的标记。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的一声,惊得她手一抖。
针尖掉在算盘上,"当"地撞响一颗铜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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