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雪将账本轻轻合上时,指节在烫金封面上压出一道浅痕。
楼下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咚——咚——",两下慢,一下急,正是后半夜三点的时辰。
她转身时,绣着并蒂莲的月白衫角扫过木桌,那截雪纹花丝带从夹层滑落,在青砖地上打了个旋儿。
"阿砚。"她弯腰拾起丝带,指尖抚过褪色的寒梅纹路,"他们若真认定我是内鬼,不会只派人盯梢。"
正倚在门框上的顾承砚放下茶盏,青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响。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油灯下泛着温黄的光:"你是说,他们在等你主动'暴露'?"
"是。"苏若雪将丝带系在账本铜扣上,"松本被山本训斥后,急需证明自己。
若我只是被监视,他们得不到实据;可若我'自乱阵脚'"她忽然抬眼,眼尾微挑,"他们就会像饿狼见了血,扑上来撕咬。"
顾承砚低笑一声,指节叩了叩桌案:"那就给他们看一场'自乱阵脚'的戏。"他从袖中抽出张纸笺,上面密密麻麻列着条目,"明日起,你在账册里添个'秘密支款'栏目。
金额不用大,但频次得密。"
苏若雪接过纸笺扫了眼,唇角扬起:"春蚕组补给、修女车队油费这些都是咱们常走的账,加几笔虚的,倒像真有暗线。"她取过狼毫,在砚台里蘸了蘸墨,"不过得留破绽——"笔锋在"春蚕组"三字上顿了顿,墨色突然浓了些,"比如这三个字,写得慌乱些。"
顾承砚的目光落在她垂落的发间,银簪在油灯下泛着微光:"再放张草图在账本旁。"他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银梭与书脊交叠的图案,"旁注'若事发,焚之'。
要让翻账的人觉得,这是你藏不住的急招。"
苏若雪接过草图时,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前日在染坊调试靛蓝染料时蹭的。
她将草图压在账本下,抬头时眼波流转:"这出戏,该唱得像真的。"
接下来三日,账房的油灯总要亮到三更。
苏若雪伏在案前,笔走龙蛇间故意在"春蚕组"处顿笔,墨迹晕开半分;又将草图露出半角,仿佛是仓促间没藏好。
顾承砚每日寅时来送醒神茶,总见她案头堆着新记的账页,墨迹未干,带着松烟墨的清苦味。
"第二夜了。"第四日清晨,青鸟掀开门帘进来时,军靴上沾着露水。
他递过张字条,"老周寅时三刻潜入账房,翻了半个时辰。"
顾承砚捏着字条的手一顿:"老周?"
"他儿子在日商丰田纱厂做工。"青鸟扯了扯领口,"上月纱厂停工,他儿子被日本人扣了。"
苏若雪正整理账册的手蓦地停住。
她记得老周上月来领预支工钱时,眼眶青肿,说是摔的——原来不是摔的,是挨了打。
"跟紧他。"顾承砚将字条揉成团,扔进炭盆,"今晚,看他往哪儿送抄本。"
是夜,月亮隐在云后,账房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青鸟蹲在房梁上,盯着老周佝偻的背影。
那老头摸出怀里的铜钥匙,手哆哆嗦嗦捅了三次才插进锁孔。
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猫着腰冲进去,借着月光翻账册,铅笔在纸上飞快点划。
青鸟的拇指摩挲着腰间的匕首柄,却没动。
直到老周夹着抄本溜出绸庄,他才像片影子似的跟了上去。
虹口的茶楼后巷飘着咸鱼的腥气。
老周缩在墙根,搓了搓手,朝黑暗里喊:"先生?"
穿长衫的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照亮他左眼角的疤。
他接过抄本扫了眼,冷笑:"这账记得倒真。"
"先生,我就抄了这三页"老周声音发颤。
"够了。"长衫男人将抄本塞进怀里,"回去告诉苏若雪,她的戏唱得不错。"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不过——"月光照亮他阴鸷的眼,"山本大佐要的,是能要她命的实据。"
青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摸出怀里的相机,"咔嚓"一声按下快门,闪光灯在巷子里炸开,惊得老周一屁股坐在地上。
"谁?!"长衫男人扑过来,青鸟早顺着墙根翻上屋顶,只留下一句冷笑:"给山本带个话——"他的声音混着风声,"顾氏的戏,才唱到第二折。"
当青鸟将照片拍在顾承砚案头时,东方刚泛起鱼肚白。
照片里,长衫男人的疤清晰可见,老周瘫坐在地的模样也被定格。
"果然不是阿雪。"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巴,镜片后的目光如刀,"老周被胁迫,那长衫男"他突然抬头看向苏若雪,"是松本的人?"
苏若雪盯着照片里的疤,忽然想起前日在霞飞路瞥见的黄包车——车把手上缠着的,正是那截雪纹花丝带。"是松本的副官。"她的声音冷得像冰,"他左眼角的疤,我在法租界巡捕房档案里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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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突然笑了,笑得眼底泛着寒芒:"很好。
他们以为钓到了鱼,却不知"他的目光落在苏若雪手边的账本上,"鱼线,早攥在我们手里。"
苏若雪翻开账本,笔锋在"秘密支款"栏停住。
她蘸了蘸墨,笔尖悬在"付"字上方,忽然转头看向顾承砚:"要加条异常记录吗?"
顾承砚的手指在案几上敲出轻响,像是在打某种暗号。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声音低得像耳语:"加。"他的目光落在苏若雪发间的银簪上,"要让他们觉得,这条记录"他顿了顿,"是你慌了神的破绽。"
苏若雪的笔尖落下,墨迹在纸上晕开。
她写的是"付闸北孤儿院冬衣款八百元",却在"八百"后面多添了个零——八百,变成了八千。
顾承砚盯着苏若雪笔下晕开的"八千"二字,指节在案几上叩出极轻的节奏。
窗外更声刚歇,他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改。"
苏若雪抬眼,见他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刃:"不是八百变八千。"他抽过狼毫,笔尖在"闸北孤儿院"几个字上重重一勾,"要写'七月廿八,付山本一郎'封口费'五千银元,事由:销毁顾氏密室影像'。"
"五千?"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这数额"
"够大,才扎眼。"顾承砚扯过红墨盒推到她手边,"用红墨水标'已结'。
山本最恨被人当傻子耍——当他发现自己安插的内线,竟在替对手伪造他收黑钱的证据"他喉间溢出低笑,"松本急着立功,山本急着洗清嫌疑,他们的狗咬狗,才刚开始。"
苏若雪的笔尖在红墨里浸得极深,落下时在"山本一郎"四字上洇开半片血渍似的晕。
她抬头时,油灯映得眼尾泛红:"这是要把水搅浑。"
"不是搅浑。"顾承砚将账本往自己跟前拉了拉,指腹抚过"已结"二字,"是要让山本以为,他的内线正在把他往火坑里推。"他忽然握住她沾了红墨的指尖,"阿雪,你记不记得松本上周在虹口酒肆说的醉话?
他说山本大佐最宝贝'清誉'——咱们就往他最宝贝的地方扎刀。"
苏若雪望着交叠的指尖,红墨在两人掌心染出暧昧的印记。
她抽回手时,袖角带翻了砚台,墨汁溅在账本边缘,倒像极了慌乱中碰翻的痕迹。
顾承砚盯着那团墨迹,突然笑出声:"好,这破绽补得妙。"
两日后的深夜,青鸟撞开账房木门时,军靴带起的风扑灭了烛火。
顾承砚摸黑点燃洋油灯,见他领口沾着星点血渍,眼底烧着两簇火:"截到密电了。"他将皱巴巴的电报纸拍在桌上,"山本今早撤了盯苏小姐的人,现在正带着宪兵队满租界搜老周。"
"老周?"苏若雪正整理账册的手一抖,账本"啪"地砸在桌角。
"密电里说'内部泄密者已锁定'。"青鸟扯下军帽,露出额角新添的擦伤,"我跟到虹口宪兵队,听见松本在骂'废物',山本摔了三个茶碗——"他突然压低声音,"更要紧的,我半夜蹲在茶楼后巷,看见山本亲自见了那带疤的长衫男。"
顾承砚的手指猛地收紧,纸页在指缝里发出脆响:"他们说什么?"
"隔着窗户听不清,但长衫男甩了山本一个耳光。"青鸟的喉结动了动,"他喊'你让我收的每一分钱都是陷阱',山本拔了枪,又慢慢放下"他从怀里摸出个小铁盒,"这是我在墙根捡到的,长衫男走时掉的。"
铁盒里躺着半枚樱花徽章,边缘刻着"特高课乙组"的小字。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乙组是直接对东京负责的情报组"她突然抬头,"阿砚,你猜的没错,那长衫男根本不是松本的副官,是山本安在商会的顶线!"
顾承砚将樱花徽章对着油灯,金属表面映出他绷紧的下颌线:"现在山本该明白,他以为在替自己卖命的人,其实在替我们递假消息。"他突然抓起桌上的账本,"走,去密室。"
密室的炭盆烧得正旺,老周的抄本在火里蜷成黑蝶。
苏若雪望着跳跃的火苗,声音轻得像叹息:"老周被带走他儿子还在丰田纱厂。"
顾承砚往炭盆里添了块松柴,火星噼啪炸开:"盐帮的人今晚会潜进去。"他转头时,火光在镜片上投下阴影,"纱厂仓库会走水——小火,够让那孩子被'辞退',但烧不穿屋顶。"
苏若雪盯着他被火光照亮的半张脸,忽然伸手碰了碰他手背:"你总把人心算得透透的。"
"不是算。"顾承砚反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指节,"是知道——"他望着炭盆里逐渐化作灰烬的抄本,"被胁迫的人,最想要的不过是一条活路。"
夜更深时,密室的木窗忽然被风撞开。
顾承砚起身关窗,月光顺着缝隙漏进来,在新账册首页投下一片银白。
他提笔蘸墨,在"顾氏绸庄"四个字下方写下:"丝不断,因执梭者众。"
苏若雪凑过来看,发间银簪扫过他手背:"这是要"
"记在明处。"顾承砚将笔搁在笔山,"让所有执梭的人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
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漫进账房时,苏若雪踩着木屐去推窗。
门槛下有什么硌了她的脚尖,弯腰拾起——是枚烧焦的银梭残片,梭身裂着细缝,梭心空腔里,竟蜷缩着一只指甲盖大的银蚕,触须在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刚从烈火里挣出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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