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镇外一条浊黄河，河面宽阔，水流湍急。镇上人往来两岸，全靠着老马的渡船。老马年近六十，脸上沟壑纵横如河岸褶皱，双手粗粝似老树盘根，撑船摆渡已有四十余载。

    这老马有个古怪规矩：穷苦人过河，分文不取；有钱人渡河，却要收双倍渡钱。

    镇上张员外每次过河，老马必伸手道：“员外，四个铜板。”张员外常嗤笑道：“老马，你这不是明抢么？别处渡船只收两个铜板，你偏收我四个！”

    老马只嘿嘿一笑：“员外家大业大，不在乎这几个小钱。穷人家无隔夜粮，我怎好伸手要钱？”

    张员外每每摇头：“你这老顽固，有钱不赚，真是傻透了！”

    这年夏天格外炎热，河水却因上游山洪而格外汹涌。这日午后，张员外带着两个家仆，拎着大包小包从城里采购归来，又要渡河。

    老马见是张员外，照例伸出一只粗手：“员外，四个铜板。”

    张员外今日心情颇佳，竟不还价，爽快付了钱，笑道：“老马啊老马，你这一年到头能赚几个钱？穷人不收钱，富人收双倍，富人终究是少数，你这不是自断财路么？”

    老马将铜板揣入怀中，淡淡道：“够吃就行，要那么多作甚。”

    船至河中，忽然一阵狂风袭来，渡船剧烈摇晃。张员外正站在船边指点江山，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落入湍急河流中。

    “救命啊！救命！”张员外在水中拼命挣扎，忽沉忽浮。

    两个家仆吓得面如土色，只会站在船上干喊“救命”，却不敢跳下水去。

    老马二话不说，甩开外衣，“扑通”一声跃入河中。他在黄河边长大，水性极好，几个猛子就游到了张员外身边。那张员外已是奄奄一息，见老马来救，死命抱住不放，险些将老马也拖入水底。

    老马经验老到，一个翻身挣脱了张员外的纠缠，绕到他身后，托着他的下巴往岸边游。水流湍急，老马拼尽全力，才将肥胖的张员外拖到浅水区。

    上岸后，张员外瘫倒在地，连吐好几口浑水，半晌才缓过气来。

    家仆们慌忙跑来，扶起张员外。张员外惊魂未定，拉着老马的手道：“老马，今日多亏了你！你要多少酬谢，尽管开口！”

    老马却摆摆手，拧着湿透的衣服：“不必了，救人一命，哪能要钱。”说罢自顾自转身去找被水流冲走的船篙。

    张员外愣在原地，满脸不可思议。他回到府上后，坐立不安，总觉得欠了老马天大的人情。隔日，他特意备了十两银子，带着家仆来到渡口。

    “老马，这是谢礼，请你务必收下。”张员外将银子递过去。

    老马瞥了一眼，继续修补渔网：“说了不要便是不要。”

    张员外不解：“你平日不是最喜欢收我钱吗？怎么今天送上门的反而不要了？”

    老马抬起头，眼睛眯成一条缝：“员外，我收你渡钱，是因你富有，多出几个钱不痛不痒。而我救你性命，是出于人道，若收了钱，岂不成了交易？我老马虽穷，却知什么钱该赚，什么钱不该赚。”

    张员外闻言，面红耳赤，讪讪而归。

    此后数日，张员外茶饭不思，总想着老马那番话。他想起自己这些年经商，锱铢必较，从不吃亏，甚至常常欺压穷苦佃户，克扣工钱。而老马一个穷船夫，竟有如此胸襟，自己堂堂一个员外，反而不如。

    一日大雨，张员外路过渡口，见老马正在雨中帮一个老妇人搬运行李，不但不收钱，还倒贴了几个铜板给那老妇人买饼吃。张员外站在远处看了许久，忽然长叹一声：“我活了这大半辈子，竟不如一个船夫明白事理。”

    当晚回家，张员外召集家人，宣布要捐资修桥。

    夫人闻言大惊：“老爷，修一座桥得花多少银两啊！咱们虽有些家底，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

    张员外摇头道：“这些年来，我们过河从不曾为难，可知那些急病求医的、赶集卖货的穷人，每逢河水暴涨便无法渡河，耽误多少事情？老马一人撑船辛苦，若是修了桥，不但方便大家，老马也能安享晚年了。”

    说干就干，张员外次日就请来工匠测算，预算下来至少需要五百两银子。他毫不犹豫，变卖了一些家产，凑足银两，破土动工。

    消息传开，全镇哗然。人们都不相信吝啬出名的张员外会做出如此善举。有人猜他是为了博取名声，有人猜他是被官府逼迫，唯有老马在渡口听着众人议论，笑而不语。

    修桥期间，张员外日日到工地监督，与工匠同吃同住，人也瘦了一圈，皮肤晒得黝黑。镇上人渐渐相信，张员外是真心修桥造福乡里。

    半年后，一座石拱桥横跨河面，蔚为壮观。通桥那日，镇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乡亲们争先恐后地走上新桥，个个喜笑颜开。

    张员外站在桥头，接受乡邻们的称赞，心里从未有过的踏实快乐。他四处张望，寻找老马的身影，却见老马独自一人坐在旧船头，默默抽着旱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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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典结束后，张员外来到渡口，跳上老马的船。

    “老马，如今有桥了，你这渡船也该歇歇了。”张员外笑道。

    老马磕了磕烟袋，眯眼望着崭新的石桥：“是啊，该歇歇了。”

    张员外从怀中掏出一个钱袋：“修桥还剩些银两，我知你不会要，但这些是你应得的。没有你，就没有这座桥。”

    老马摇摇头：“桥是你修的，与我何干？”

    张员外郑重道：“若非你那日救我，又分文不取，我至今还是个吝啬鬼。是你让我明白，钱财不过是身外之物，助人才是快乐之本。”

    老马终于接过钱袋，掂了掂，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收下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我有个主意，不知员外愿不愿意再出些力？”

    张员外连忙道：“但说无妨。”

    老马指着岸边几间破屋：“那里住着几个孤寡老人，行动不便。我想用这些钱再加上员外的资助，建个小院，请人照料他们起居。我这渡船不用了，但还能撑几年篙，能帮一点是一点。”

    张员外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好你个老马！我以为我终于赶上你了，没想到你还是比我多想一步！好！就照你说的办！”

    三年后，老马无疾而终。送葬那日，全镇人都来了，队伍从桥头排到桥尾。因老马无后，张员外感其救命之恩竟作为孝子，为老马披麻戴孝。

    又过了十年，张员外也成了一位古稀老人。他常坐在石桥上，对孙儿讲述船夫老马的故事。

    “孩子，你看这桥，”张员外摸着桥栏上的石刻，“这世上有人追求金银满屋，有人追求高官厚禄，但老马让我明白，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心中有座桥——一座连接人心的桥。有了它，再宽的河也能渡过，再远的路也不觉漫长。”

    夕阳西下，石桥在余晖中泛着暖光，桥上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没有人记得从前这里有个船夫，和一个吝啬的员外。但这座桥依旧静静地横跨河上，连接着两岸，也连接着过去与现在，无声诉说着一个关于渡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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