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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章 胡四姐
    梅子黄时雨,淅淅沥沥下了足有半月,将江南洇成一幅湿透的、洇着淡青的水墨。姑苏城外枫桥镇,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倒映着两旁低矮粉墙与黑瓦的檐角,滴滴答答的水珠串成帘,挂在檐下。空气里弥漫着水腥气、苔藓的清苦,还有墙角栀子将败未败时奋力挤出的一缕残香。

    沈青崖邻居的小院,便在镇东头一条窄巷深处。院墙高耸,爬满了经年累月的薜荔藤,雨水洗过,那深碧的叶子便油亮得发黑。推开吱呀作响的斑驳木门,小小一方天井,青砖缝里钻出细密的茸茸绿意。墙角一株老梅,花期早过,虬枝铁干在雨中默立,倒显出几分清癯的筋骨。三间小屋,东首那间便是他的书房兼卧房。

    他本是金陵书香门第的旁支子弟,家道中落后辗转流寓至此,靠替人抄写经卷、誊录账目,偶尔画几笔扇面换些微薄银钱度日。性子本就孤高清冷,家变后更添沉郁,愈发不喜喧闹,只与这满屋的书卷、一方旧砚、几管秃笔为伴。雨声成了天地间唯一的声响,隔绝了尘嚣,也加深了他心底那层挥之不去的孤寂。案头一盏油灯如豆,映着他苍白清瘦的侧脸,他正凝神临摹一幅前朝古画的局部,画上寒山瘦水,孤亭危立,笔墨间尽是荒疏之气。

    夜渐深沉,雨势未歇。沈青崖搁下笔,揉了揉酸涩的眉心,正欲吹灯就寝。忽闻一阵极细碎、极清越的声响,穿过了层层叠叠的雨幕,丝丝缕缕地透窗而入。不是雨打芭蕉,亦非风吹檐铃。那声音玲珑剔透,泠泠然如碎玉相击,又似冰泉初融滑过石隙,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不高,却清晰无比地叩击在人的心弦上。

    他心中微动,疑是错觉。凝神再听,那声音又起,清越婉转,如珠玉落盘,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竟将窗外连绵的雨声都压下去几分。沈青崖自幼习琴,于音律一道颇有天分,此刻听得分明,这绝非人间凡响。他起身,轻轻推开糊着桑皮纸的支摘窗。

    夜雨如织,小院浸在沉沉墨色里。院中那株老梅树下,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位素衣女子。

    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穿过雨丝,朦朦胧胧地笼罩着她。她身量窈窕,穿着一袭如云似雾的素白罗衣,宽大的袖口与裙摆在潮湿的夜风里微微拂动,恍若水波荡漾。一头乌黑的长发并未绾髻,只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大半,几缕青丝垂落颊边,更衬得那露出的半截脖颈莹白如玉。她撑着一柄同样素白的油纸伞,伞面绘着几枝疏淡的墨梅,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周身形成一圈细密晶莹的水帘。

    最令人心折的是她的姿态。她微微侧身对着书房的方向,螓首低垂,似在专注地聆听着什么。雨伞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宛若玉琢的下颌,和一双轻按在伞柄上的素手。那手指纤长秀美,指尖在昏光下泛着柔和的珠光。

    那清越的乐音,似乎正是从她所立之处,随着她伞沿滴落的水珠一同坠入这潮湿的夜色里。

    沈青崖屏住了呼吸,一时竟看得痴了。他见过姑苏河畔的采莲女,见过寒山寺里拜佛的闺秀,却从未见过这般气质。她不像站在雨中,倒像整个江南的烟水都化作了她的背景,而她自身,便是从那最清冷、最幽远的古画里走出的精灵,带着一身月光也似的孤洁。

    他心头猛地一跳,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撑着伞的身影微微一动,竟如同受惊的小鹿,倏然转身,素白的裙裾在湿漉漉的青砖地上旋开一个无声的涟漪,便要向院门退去。动作轻盈迅捷,不带一丝烟火气。

    “姑娘留步!”沈青崖脱口而出,声音在寂静的雨夜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未察觉的急切。他并非孟浪之人,只是那身影太过飘忽,那乐音太过神秘,他生怕这惊鸿一瞥就此消散于雨幕,如同一个易碎的幻梦。

    那素白的身影果然顿住了。她停在梅树虬曲的枝干旁,离院门尚有几步之遥。她并未完全转过身来,只是微微侧首。油纸伞依旧低垂,遮住了容颜,但沈青崖能感觉到,一道清冽如秋水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丝,落在了自己身上。那目光并无惊惶,只有几分被打扰的疏离和淡淡的探究。

    “夜雨寒凉,姑娘何以独自在此?”沈青崖定了定神,隔着雨帘,声音放得温和。他指了指自己书房的门,“若不嫌弃寒舍鄙陋,可移步檐下暂避。”

    女子沉默了片刻。雨声淅沥,更衬得这沉默有些微妙。沈青崖的心悬着,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窗棂上冰凉的木头。

    终于,她有了动作。不是言语,而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伞沿随之晃动了一下。随即,她抬起那只未撑伞的左手,纤细白皙的食指伸出,并非指向沈青崖,也非指向院门,而是指向了书房窗内——那盏如豆的灯火旁,他方才搁下的画笔,以及摊开在案头、墨迹未干的仿古山水。

    沈青崖微微一怔,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又疑惑地看向她。那女子却不再有任何表示,只是撑着伞,静静地伫立在老梅树下,素衣白伞,与虬枝铁干的梅树、淋漓的雨幕构成一幅绝美的剪影。仿佛她此来,只为远远地看一眼那案头的笔墨,只为听一听这雨夜书斋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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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种奇特的默契在沉默的雨夜中悄然滋生。沈青崖不再多言,亦不再邀请,只是静静地站在窗内,隔着支摘窗的缝隙,望着院中那抹孤清的身影。檐下的灯火将他修长的影子投在窗纸上,而院中的女子,则在朦胧的光晕里,化作一个素白而遥远的谜。

    雨声似乎成了背景,时间也仿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子撑着伞,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身影一点点融入院门外的沉沉黑暗之中,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晕染开去,最终只留下一片湿漉漉的空茫和那若有若无、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的清越余韵。

    沈青崖在窗前伫立良久,直到夜风裹挟着更深的寒意袭来,他才恍然惊觉。关窗,回身,案上灯火摇曳,映着那幅未完成的画。画中山水依旧荒寒,可他的心头,却因这雨夜不期而遇的一瞥,悄然落进了一粒清亮的种子,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名状的悸动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翌日,雨仍未停,只是由前几日的滂沱转作了缠绵的牛毛细雨。沈青崖心中记挂着昨夜那谜一般的女子,午后便撑着伞出了门。他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向巷子深处更幽静处走去,想看看能否寻到些蛛丝马迹。

    巷子尽头,拐角处,果然有一户人家。门庭不大,却十分整洁。乌漆木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小小的、颜色已显陈旧的木匾,上书两个娟秀的小字——“寄庐”。门旁粉墙根下,生着一丛茂盛的翠竹,竹叶经雨洗刷,青翠欲滴。墙内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栀子花,雪白肥厚的花瓣缀满水珠,散发出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几乎盖过了雨中的清苦气息。

    这便是了。沈青崖在几步外停下脚步。这“寄庐”二字透着一种过客般的疏离与隐逸,与昨夜那素衣女子的气质隐隐相合。他徘徊片刻,终究觉得贸然叩门太过唐突,正欲离去,那扇乌漆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个身着半旧藕荷色衫子、丫鬟打扮的少女探出头来。她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梳着双丫髻,面容清秀,眼神灵动,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少女的目光落在沈青崖身上,带着一丝好奇的打量。

    “这位公子,可是有事?”少女的声音清脆,像檐下滴落的水珠。

    沈青崖连忙拱手,略显局促:“冒昧打扰。在下沈青崖,就邻居在前巷。昨夜雨急,隐约见有位白衣姑娘在敝处附近…不知可是府上之人?夜雨寒凉,怕姑娘受寒,特来问问。”他斟酌着词句,只道是关心邻里。

    少女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抿嘴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天真烂漫:“哦!公子说的定是我家四小姐了!”她语速轻快,“小姐昨夜是出去了片刻,回来时裙角沾了些湿气,倒也无碍。劳公子挂心啦!”她说着,目光越过沈青崖,落在他身后湿漉漉的巷子,又补充道:“我家小姐说了,这雨怕还要下些日子,公子若得闲,听雨也好,读书作画也罢,夜半若再闻清音,不必惊疑,那是风过檐铃,或是雨滴空阶罢了。”

    “四小姐?”沈青崖心中一动,“风过檐铃,雨滴空阶…”昨夜那清越之音,绝非寻常风雨声可比。他按下心绪,温言道:“如此便好。不知府上如何称呼?邻里之间,日后也好走动。”

    少女脆生生答道:“我家小姐姓胡,姓四,我们都唤她四姐。”她顿了顿,又笑道:“公子唤我阿绣就好。小姐还说,公子院中那株老梅,虬枝如铁,颇有古意,待到冬日飞雪,红梅映雪,定是绝景。她…很是喜欢。”

    阿绣说完,对着沈青崖福了一福,也不等他再问,便道:“公子若无他事,阿绣先告退了,小姐还等着我研墨呢。”说罢,那乌漆木门又轻轻合拢,只留下门楣上“寄庐”二字,在细雨微茫中透着静谧。

    胡四姐。沈青崖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那抹素白的身影愈发清晰。原来她注意到了院中的老梅。一股微妙的暖流悄然淌过心间,驱散了雨天的湿冷。他撑着伞,慢慢踱回自己的小院。推开院门,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株沉默的老梅上。经年的枝干盘曲遒劲,深褐色的树皮皴裂如鳞,雨水顺着沟壑蜿蜒流下。他想象着冬日雪压枝头、红梅怒放的景象,想象着那位胡四姐立于雪中赏梅的模样,清冷中必添几分艳色。

    此后数日,沈青崖的生活似乎并无不同。白日里依旧伏案抄经、作画,换取微薄的米粮。窗外的雨时疏时密,敲打着屋檐与院中的青砖。然而每当夜幕降临,万籁俱寂,只余雨声潺潺之时,他的心神便不由自主地悬起,悄然期待着。

    那清越的乐音果然又来了。总是在夜深人静、雨声最盛的时分,如同约定好的一般,泠泠然穿透雨幕,飘入他的窗棂。有时如珠玉跳跃,活泼轻快;有时如幽涧低语,缠绵悱恻;有时又似松风过壑,带着几分清冷的禅意。每次响起,或长或短,总是在沈青崖听得入神、心弦与之共振之际,又悄然隐去,只留下袅袅余韵在雨夜中盘旋,牵动着无边的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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