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第48章 喠壳子,汪大娘杏脸桃腮
    暮色在忧乐沟的屋檐上越积越厚,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把整个大院罩得灰蒙蒙的。

    檐角的铜铃被山风撞得轻响,声线里裹着股说不清的涩味,像是谁在暗处抽着粗粝的麻绳,每一下都磨得人心头发紧。

    那铜铃是光绪年间的物件,铃舌上刻着个“安”字,据说是当年镇压邪祟时挂上去的,风吹过时,响声能驱散不干净的东西。

    邱癫子抬头望了一眼,铃身泛着青绿色的锈,像块被岁月啃过的骨头。

    邱癫子带着五个娃子站在院当心,青石板被他们踩得发潮,倒映着天上碎云的影子,像幅被揉皱的画。

    刘板筋祖孙三人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巷口,那几句呛人的话还在空气里打转,像几颗没爆的炮仗,炸得人耳朵嗡嗡响,余音绕着回廊的柱子打了几个旋,才慢慢消散。

    柱子上缠着老葡萄藤,藤上还挂着干瘪的葡萄,紫黑得像颗颗小眼珠,盯着院子里的动静。

    邱癫子摸了摸下巴,指腹蹭过胡茬,扎得皮肤发痒。

    心里犯嘀咕:这忧乐沟的人,嘴皮子比磨刀石还硬,三言两语就能把人噎得翻白眼。

    他见过镇上的王屠户与人争执,那架势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唾沫星子溅得三尺远,可他不能动气——怀里的《蜂花柬》烫得吓人,黄绸封面下的字迹仿佛在蠕动,那些用朱砂写就的符号,像活过来的虫子,提醒他此行的目的绝不仅是找汪大爷那么简单。

    他瞥了眼身边的五个娃子,胖小子还在揉手腕,那片青紫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光,像块没捂热的铁,边缘还带着磨盘齿痕的印记,细看竟与祠堂门槛上的刻纹有几分相似——那是陈家祖辈用来镇压邪祟的符咒纹路,邱癫子在《蜂花柬》的附录里见过。

    穿补丁褂子的娃子正用树枝在地上画圈,圈里写着“汪”字,被他用脚反复碾着,像是在发泄什么。

    “走,找汪大爷去。”邱癫子挥挥手,声音里带着股说不清的韧劲,像老井里的绳子,看着软,实则能吊起千斤水。

    他的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踏踏”的响,与娃子们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调的曲子。

    大院里的青砖地被踩得“噔噔”响,回声在厢房之间撞来撞去,像是有群看不见的人在跟着走。

    两旁的厢房门窗紧闭,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像一只只半眯的眼,透着窥探的意味。

    东厢房的窗纸上,有人影在晃动,手影像只飞鸟,扑棱棱掠过窗棂,又倏地消失了。

    风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碎纸片和干枯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到廊柱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暗处窃笑,笑声里裹着松烟的味道——那是镇上纸扎铺特有的气息,让人心里发毛。

    邱癫子想起纸扎铺的老李头说过,松烟能引魂,忧乐沟的人烧纸,都用这种烟,说是能让祖宗认路。

    在方言盛行的故乡,有一种方言叫“喠壳子”。

    这词儿邪乎,有点像吹牛,又比吹牛多了几分机锋;像是书面语里的夸张,却比夸张更接地气,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柴火的烟味。

    就拿刘板筋说“等得能生个娃”,这就是典型的喠壳子——三分真七分假,把不耐烦的劲儿说得活灵活现,连唾沫星子都带着画面感,让人仿佛能看见产妇临盆的慌乱。

    可在这忧乐沟,这些方言似乎被山灵气浸过,每个字都带着钩子,能钓出人心底的恐惧。

    邱癫子想起师傅临终前说的话:“方言是活的符咒,能通鬼神,能断阴阳。”

    当年他还当是囫囵话,此刻站在这院子里,才算品出点味儿——那些脱口而出的乡音,说不定藏着打开秘密的钥匙,像刘板筋说的“干黄鳝”,不是简单的比喻,而是真能惊动阴物的暗号。

    还有一种方言叫“搭白”。

    说白了就是插话,却专捡俏皮话、吊儿郎当的话说,像灶台上的火星子,见缝就钻。

    忧乐沟人形容这个,有句歇后语:“潲瓜瓢,杷杷长,多远的话都接得到”。

    潲瓜瓢是农家舀泔水的瓢,敞口又轻薄,用老葫芦剖成,内壁还留着葫芦籽的印记,像星星点点的眼睛。

    扔到水里能漂出半里地,沟里的孩子常拿它当船划,喊着“渡河喽”,在堰塘里晃悠。

    用它来比“搭白”,再形象不过——不管正题多严肃,总能插上一嘴,把话头拐到十万八千里,像放牛娃手里的鞭子,看似随意,却能牵住牛鼻子。

    可此刻,邱癫子总觉得,这院子里的“搭白”带着股窥探的味儿,像躲在树后的野猫,绿莹莹的眼睛盯着你一举一动,连你眨眼睛的次数都数得清清楚楚。

    西厢房的门后,传来压抑的嗤笑声,像被捂住嘴的窃笑,一字一句都钻进邱癫子的耳朵。

    更有意思的是“囸白”。

    大白天说瞎话,睁眼说瞎话,却多半是为了逗乐,像戏台上的丑角,故意扮鬼脸博人一笑。

    就像村里的二傻子,总说自己娶了个仙女,红盖头是天边的彩霞做的,盖头掀开时,仙女的眼泪会变成珍珠,大家听了哈哈一笑,没人当真,反倒觉得他憨得可爱——谁都知道,二傻子的媳妇是难产死的,死时手里还攥着染红的白布。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忧乐沟人懂这个门道,听“囸白”就像看耍把戏,图个热闹,不会较真,心里都揣着明白——有些苦,笑着笑着就熬过去了。

    可此刻,刘板筋那句“跑摊匠臭到哪儿”,明明是囸白,却让邱癫子后背发凉,仿佛每字都带着冰碴子,顺着脊梁骨往下滑,冻得他指尖发麻。

    他想起《蜂花柬》里说的“恶语如刀,能斩阴阳”,难道刘板筋的囸白,是另一种形式的诅咒?

    “囸白”是善意的恶作剧。

    外来人不懂,很容易动气,像被踩了尾巴的狗,立马跳起来咬人。

    刘板筋敢对邱癫子说,是因为他知道邱癫子是行家,能接住这带着刺的玩笑,不会当真动怒——就像武林高手过招,点到即止,不会伤及性命。

    传言邱癫子有个外号叫“邱囸白”。

    他说的话,十句里有九句是囸白,今天说自己能点石成金,明天说见过会说话的狐狸,狐狸的尾巴上还挂着铜钱。

    时间长了,不管他说啥,人家都当疯话听。

    他越一本正经,人家越不信,反倒成了一种“信誉”——不可信度超高的信誉,比当铺的印章还管用。

    有次镇上的张寡妇丢了银钗,邱癫子说“在老槐树下的蚂蚁洞里”,大家都笑他疯了,张寡妇半信半疑去挖,还真从蚂蚁洞深处找到了,钗上缠着几根银丝般的蚁丝。

    可在这忧乐沟,这信誉像道护身符,又像道催命符,让他陷在这迷雾里,拔不出脚。

    你说的是疯话,人家当玩笑听;等你说句正经的,反倒没人信了,这才是最让人头疼的。

    邱癫子摸了摸怀里的《蜂花柬》,柬帖的边角硌着肋骨,像在提醒他:在这里,真话要裹着疯话的外衣,才能被听见。

    那是邱癫子第一次见胡豆,也是最后一次。

    后来,胡豆和另一个叫微微的女娃,成了忧乐沟最出名的失踪案。

    她们像被山雾吞了似的,没留下半点痕迹,连扎头发的红头绳都没掉一根。

    有人说她们被山神收去做了侍女,山神喜欢梳辫子的女娃;有人说掉进了月泉底的暗河,那里的水流会把人带到阴间,投胎成鱼。

    可沟里失踪的人太多了,多到大家提起这俩女娃,眼神都淡淡的,像说丢了两只鸡鸭。

    只有邱癫子记得清楚,胡豆那天辫子上的红头绳,是用三股线拧成的,接头处打了个“吉祥结”——那是刘板筋教她的,说能辟邪。

    他每次想起那个结,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隐隐作痛,像被线勒住的伤口,总也不好。

    进了这么大的院子,找不到人,又分不清东南西北,咋办?

    办法多的是,对吧?

    又不是迷失在大城市里,钢筋水泥的丛林才让人真的找不到北。

    可这忧乐沟的院子,像座迷宫,厢房套着厢房,回廊连着回廊,明明看着是路,走过去却是死胡同,墙头上的爬藤长得比人高,遮住了太阳,让人辨不清方向。

    墙角的青苔长得疯,绿油油的能没过脚踝,踩上去滑溜溜的,像踩着一层活物,脚下时不时传来“噗嗤”的轻响,像是从地里冒出的叹息。

    邱癫子弯腰摸了摸青苔,指尖沾着黏糊糊的汁液,在指甲缝里留下暗绿色的痕迹,像涂了层毒药。

    《蜂花柬》里记载,这种青苔叫“阴地衣”,只生长在阴气重的地方,能吸附人的阳气。

    邱癫子朝五个娃子使了个眼色。

    胖小子立刻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扯着嗓子喊起刚编的顺口溜:

    “汪大娘,辫子长;”

    “隔张桌子问邱郎!”

    “邱郎本事多,板凳上挤热火;”

    “邱郎本事大,汪大娘……”

    尾音拖得老长,在院子里荡开,撞在青砖墙上,弹回来,带着回音,像群麻雀在飞,吵得人耳朵疼。

    喊到第三句时,胖小子突然打了个喷嚏,声音变了调,像只被踩了的猫,引得其他娃子一阵哄笑。

    喊了三遍,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探出几个脑袋,有老有少,眼神里带着好奇,又有点怕生,像受惊的鹿,随时准备缩回窝里。

    一个豁牙的老头叼着烟杆,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他的目光在邱癫子身上停了停,又飞快移开,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邱癫子摆摆手,让娃子们继续喊。

    音量越来越大,像要把屋顶掀了,瓦片都跟着打颤,几片松动的瓦掉下来,砸在地上“啪”地碎了,惊得娃子们都闭了嘴。

    胖小子趁机喘着粗气,用袖子抹着脸,汗珠在他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像只小花猫。

    看热闹的人渐渐多起来,有挎着菜篮的妇人,篮子里的茄子还沾着泥,紫黑发亮,像块块紫玉;有扛着锄头的老汉,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草籽,是鬼针草的种子,像一颗颗小钩子;还有光着屁股的娃子,手里捏着泥巴,鼻涕流到嘴边又吸回去,脸上沾着草叶,像只小泥猴。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回廊下,对着邱癫子一行人指指点点,嘴里叽叽喳喳的,说的都是忧乐沟的方言,叽里呱啦像鸟语,快得像蹦豆子,听不清具体字眼,却能感觉到那股子热闹劲儿,像赶庙会时的嘈杂。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