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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4章 敌人(第二更,求追读)
    夜空下的南山县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

    惨淡的月光照不透这层纱。

    一辆老旧的马车碾碎了寂静,吱呀驶入这朦胧的囚笼。

    耳畔响起了老妇人的叫卖。

    “糖葫芦……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车厢里,桃子的眼睛像钉子,钉在曹观起的身上。

    他静静地坐着。

    宝蓝紫线缎子的锦衣,在黑暗中像水银一样流淌。

    缂丝锦绒的鞋面上,停着一小片月光。

    他的眼睛上,蒙着一展黑布。

    桃子知道那黑布里织着金线。

    金线并没有什么用,只是为了让他流汗的时候,皮肤能舒服一点。

    红姨待他,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孩儿。

    桃子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都是从炼狱里靠着运气活下来的人,命都是捡的。

    他却可以成为地藏麾下的地藏使,而自己不过就是个最底层的无常卒。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破了洞的褂子。

    她的尊严就像这件褂子,不但单薄,而且破了洞。

    若非他是个瞎子,她一定会死死抓住领口,不让那仅存的一点可怜的自尊暴露在任何人面前。

    “人都接回来了么?”

    死一样的沉默,被曹观起淡漠的声音敲碎了。

    车厢里只有两个人。

    他当然是在问她。

    “接回来了。”

    桃子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的客气,甚至并不觉得这件事情她承了曹观起的情:“都安顿在了你赏赐的院子里,你需要他们做什么?是给你擦屎端尿,还是给你当一根不会说话的拐棍?”

    曹观起忽视了桃子蹩脚的情绪,他允许任何人自命不凡,感叹满世界的不公,索性岔开了话题:“到了么?”

    “赌坊到了。”

    桃子瞥了一眼窗外,语气里的恶意越来越浓,像发酵的毒酒,她忽然转过头,死死地盯着那条黑布,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你为什么不让我死在生死门里?你救我上来,就是为了羞辱我?”

    “羞辱你?”

    曹观起终于将脸转向了她。

    当一个女人的怨气变成质问时,男人就不能再逃避,尽管他很不想面对,但他必须面对:“你觉得我让你吃饱,让你穿暖,把你那几个快要饿死的弟弟接到一个能活下去的地方,是羞辱?”

    “你在罔顾事实!”

    桃子的声音陡然尖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曹观起的眉头,第一次皱起来:“那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

    桃子几乎是吼出来的,脸颊涨得通红,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领口,仿佛那里藏着她所有破碎的灵魂:“是你奸污了我!像丢给一条狗一样,给了我三钱铜板和一口粥!现在,你却想让我和我的弟弟们对你感恩戴戴德,摇着尾巴当你的狗!”

    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个字都是她亲身经历的血印。

    是她存在过的痕迹。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从她身体里流出来的血,也忘不了这个世界投向她的、比血更污秽的目光。

    “你可以把我当粮草吃了,也可以把我像垃圾一样丢在炼狱里自生自灭!可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曹观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来救人也是一种侮辱。

    那你现在可以去死啊。

    这句话到了嘴边,他还是忍住了。

    马车停了。

    风灌了进来,吹在桃子滚烫的脸上。

    也吹起了曹观起的衣袂。

    他没有再争辩,而是拉开了车帘。

    他摸索着车厢的边缘,用腿试探着地面的距离。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

    那一瞬间,桃子很想推他一把。

    可她的目光,却看到了赌坊前站着的三个人。

    三个在夜色里的人。

    她的手还是伸了出去,声音不大不小,像换了个人。

    “公子,小心。”

    曹观起被桃子搀扶着下了车。

    他感觉到不远处有人的呼吸声,既然桃子改了性,那就说明面前的人不一般。

    他还未走过去,一个熟悉的声音就已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

    “西宫就来了你一个人?红姨也真是放心你,多一句嘴,你还找得到回家的路么?”

    是北宫地藏,逍遥。

    “见过地藏爷。”

    曹观起微微躬身,姿态恭敬:“地藏爷慈悲,未雨绸缪,我刚到,您便已为我回去的事操心。想必,此次影阁潜入南山之事,也已尽在您老掌握了。”

    逍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西宫真是个茅坑,里面的人嘴巴比粪都臭,真想请你去苦窑喝一杯,看看你和朱不二到底谁更臭。”

    逍遥冷笑,他犯不上和这种小辈一般见识:“影阁来的是影十八,你以为是和无常寺地藏使这种货色同日而语的人?”

    曹观起对于逍遥没有任何好感。

    来由到并非是因为之前在炼狱里的种种,而是因为他是北宫地藏。

    曹观起讨厌蠢人。

    在无常寺中,四宫地藏各司其职,粗略来说,东宫负责暗杀,南宫负责物资,西宫负责情报,北宫负责防卫。

    如今,影阁的杀手能在南山自由出入,便是他北宫天大的疏忽。

    这疏忽需要别人来堵上漏洞,就已经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逍遥无疑就是这四个地藏里最蠢的人。

    “现在争论这些,毫无意义。”

    沈寄欢开了口,她的目光先是扫过曹观起,又是略过桃子。

    她的消息很灵通,当然知道这两个都是什么人,比起他们,她更在意赵九的生死。

    曹观起在来的路上已经了解了沈寄欢上报的所有信息。

    她似乎是一个足不出户的无常使。

    他还未开口,另一个一直跟在逍遥身边的少年,缓缓开了口:“里面……只有他一个人么?”

    曹观起立刻听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

    裴麟。

    他果然没死。

    赵九,你总是能做出一些让人意外的事情。

    “不错。”

    沈寄欢的声音冰冷,话锋直指逍遥:“他本不该一个人在里面的。为了一千贯的悬赏,居然一头撞上了影阁!这件事,我一定会亲自禀明佛祖!”

    逍遥的脸色,终于变得有些难看。

    无常寺中等级森严。

    无常佛乃是寺中之首,他坐下便是菩萨,菩萨之下便是无常使和四宫地藏。

    他们和四宫地藏是并驾齐驱的地位。

    他们只属于无常佛一人管理,虽然东宫地藏负责生意,但她也无权指使任何无常使做事,无论是暗杀的分配还是人选,都是无常佛亲自下定,甚至连处罚,都只有无常佛一人。

    无常使,是佛祖手中的刀,只听命于佛祖一人。

    这便是地藏们每年都要“押宝”的原因。

    谁身后的无常使多,谁在佛祖面前的话语权就更重。

    曹观起没有理会他们的沉默,他只关心一件更为重要的事:“灵花找到了么?”

    “没有。”

    沈寄欢的脸色暗淡了下去,但她还是留意了一下曹观起,这个人似乎对赵九十分了解:“寺里出动了三百个无常卒,南山县已经翻了个底朝天,什么都没有找到。”

    这么大的动静,曹观起却没有收到任何信息。

    西宫手下也有无常卒,他们专门负责收拢线索,可到现在为止,曹观起不紧没有收到任何关于灵花的情报,甚至连影阁的情报都没有。

    南山县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同为杀手组织,这个在已经崩坏的大梁政权庇护下的影阁,即便沦为野狗,但仍旧更为厉害。

    “那就只能等了。”

    逍遥懒洋洋地一摊手,望着那座死寂的赌坊,血腥味已经浓得化不开了:“但愿那小子命够硬,能活着爬出来。”

    等待。

    等待,有时比死亡更磨人。

    四面八方,皆是天罗地网。

    “他进去多久了?”

    曹观起毫不掩盖自己语气里的担忧。

    “两个时辰了。”

    沈寄欢很想带着人砸碎那间赌坊,可那样不仅会让里面的人发现端倪,甚至还可能彻彻底底的失去影阁的线索。

    一旦影十八死了,他们就永远不知道其他的地方还有没有影阁的人,影阁对于无常寺到底已经调查到了哪一步。

    两个时辰,足以让一个人死上千百次。

    吱——

    吖——

    门轴摩擦的声音。

    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瞬间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

    夜,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无数道目光,无数支强弩,无数柄出鞘的刀剑,都在同一时间,对准了那扇缓缓打开的门。

    曹观起是第一个屏住呼吸的。

    因为他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压抑的、宛如受伤野兽般的喘息声。

    还有那拖着一条腿,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赵九!

    沈寄欢和逍遥的身影,如鬼魅般同时掠至门前。

    然后,他们都停住了。

    一个人,一个血人,扶着门。

    他浑身浴血,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里,没有痛苦,没有喜悦,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海般的平静。

    门内的景象,是地狱。

    桃子只看了一眼,便猛地抓住了曹观起的胳膊,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她的身体在发抖。

    这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少女,竟也无法承受那房间里的惨剧。

    那是三具尸体。

    第一具,被弩箭射成了刺猬。

    而另外两具……

    只有半边是人,另外半边,是森森的白骨。

    他们,竟被活生生地剐了!

    逍遥凝视着里面,又将目光挪在赵九身上:“你……你不该杀了他们的!”

    “影阁的人现在在南山上十四里半,三颗柳树墩旁边的山洞里。上山时不要带火把,行至柳树墩旁,低喊三声:寒蝉败柳,业火西流,便会有人接应。”

    他回头,指向身后的赌桌。

    那张绿色的绒布上,用血,写满了一份份供词。

    “一共八个人,三男五女,这是他们的特征和代号。”

    他转过头,凝视着逍遥。

    “你还想知道什么?”

    逍遥那张永远挂着慵懒与狂傲的脸,寸寸碎裂。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转身,只吐出一个字。

    “走。”

    裴麟深深地吸了一口带血的空气,也转身跟上。

    逍遥步入前往南山的路上,他没有看裴麟,声音低沉:“他没有杀你,是因为你是他的朋友么?”

    裴麟叹了口气:“如果我能选,我一定会选他做我的朋友。”

    逍遥没有回答。

    裴麟还在继续说。

    “我宁可和这世上所有人为敌,也绝不愿意与他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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