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尖在青砖墙上轻轻一抵,那声"咔嗒"便顺着指节爬进骨髓里。
他望着青鸟掌心那半片焦黑的梭镖残片,银丝还在震颤,像根扯着旧时光的弦。
"少东家。"青鸟的拇指抹过梭镖边缘的焦痕,"这是烧过的。"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断兰织诀·信物篇》里夹着张泛黄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信梭的形制——梭身刻二十八星宿纹,尾端嵌半粒东珠。
可眼前这半片梭镖,星宿纹只剩七颗,东珠的位置却多了道指甲盖大小的凹痕。
"三级急召令。"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当年断梭会有规矩,一级召全帮,二级召分舵,三级"他摸出怀里的《断兰织诀》,翻到信物篇的批注页,"批注说,三级令只给各脉匠首,用梭镖尖蘸血刻信,再裹进蚕茧沉江——怕被截,所以烧半支,沉半支。"
苏若雪的手还按在织人锤上,听见"血刻"二字时,锤身的热流突然又涌了上来。
她垂眸看向铜梭残片,突然想起上个月在旧书摊淘到的《沪上工商志》,里面提到三十年前"织业血案":七家绸庄夜里起火,十二名匠首失踪,官方说是"染坊走水",可老茶客们凑在弄堂口嚼舌根,说听见有梭子划破空气的"咻咻"声。
"得让它'说话'。"顾承砚突然抓起玉簪,另一只手扣住苏若雪按在锤上的手背,"若雪,你方才说能听见匠人们的声音——这银丝和织人锤同频,或许能当传声筒。"
苏若雪被他握得指尖发暖,却觉得更清晰了。
那些声音不再是碎片,而是串成线:"经线别绷太紧"的老头带着苏州口音,"纬线松三分"的姑娘总在笑,还有个哑着嗓子的人反复念"丝在,根就在"。
"双律共鸣。"顾承砚想起老妇人临走前说的话,"用玉簪拨丝的频率,和织人锤的齿轮共振。"他把玉簪轻轻搭在银丝上,"青鸟,拿火折子来。"
火苗舔过梭镖残片时,银丝突然绷成了直线。
苏若雪的掌心沁出薄汗,织人锤的齿轮"咔"地错开半格——这是她管账时拨算盘珠子的节奏,是顾承砚教她看绸料经纬时的手势,是他们小时候在顾宅后园数蚕茧时,风掠过桑叶的频率。
"成了。"顾承砚松开手,额角沾了层薄汗。
这夜他们在密室坐到天光泛白。
第二日清晨,青鸟去后巷倒夜香时,突然扯着嗓子喊:"少东家!"
顾承砚和苏若雪跑出去,就见青鸟半蹲着,手指勾住垃圾车底盘的铁环。
一只陶瓮正卡在两块烂西瓜皮中间,表面缠着的银丝在晨露里泛着冷光——和昨夜震颤的那根,纹路分毫不差。
"是信梭的回礼。"苏若雪蹲下来,指甲轻轻刮开瓮口的泥封。
七枚铜梭"当啷"落进她掌心,每枚梭身都刻着名字:赵五、陈阿福、周秀娘
"查户籍。"顾承砚转身就往账房走。
苏若雪翻出积灰的户籍册时,手指突然顿住。
赵五的死亡日期是民国二十年三月十七,可她记得那年三月十八,顾氏绸庄的老账册里有笔"修补织机"的支出,经手人写着"赵师傅";陈阿福的墓碑在虹桥公墓,可上个月她去收旧绸料,巷口修鞋匠说"隔壁弄堂有个老头,修织机比新的还顺溜"。
"这不是名单。"她抬起头,眼眶发红,"是火种名录。
他们一直活着,只是藏在了'死人'背后。"
顾承砚站在窗前,阳光穿过他的侧影,在地上投出细长的影子。
他想起昨夜听见的那些声音,想起老茶客们说的"梭子声",想起日商最近在报纸上登的"高薪聘织匠,传授东洋新技"——原来不是匠人们贪财,是有人宁肯当"死人",也不肯把织机的秘密教给日本人。
"得把他们找出来。"他转身时,眼底有团火在烧,"但不能打草惊蛇。"
三日后,双承堂门口贴出张红底告示:"扩建织坊,高薪聘老匠修古机,需识得清花楼木机、丁桥织机、纱罗织机者,带家传梭子来试。"
顾承砚让人用"双律"微频墨水印了招聘表——这是他照着老妇人给的《真章》调的,墨里掺了蚕茧磨的粉,只有心脉和织人锤同频的人填写时,墨迹才会浮现信梭暗纹。
收表那日,苏若雪搬了张八仙桌坐在门口,面前堆着百来份表格。
她拿铜镇尺压平每份纸,对着阳光一照——前八十份都是普通墨迹,第八十一份,信梭暗纹像条银鱼,"倏"地游了出来。
"三个。"她数到第三份时,声音发颤,"和铜梭上的名字,能对上。"
顾承砚站在二楼栏杆后,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
他摸出怀里的织人锤,齿轮还留着苏若雪掌心的温度。
三天后是面试日,首位应征者的名字,写在第三份显纹的表格上——赵五,民国二十年"病亡"的赵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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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试那日清晨,顾承砚把织人锤擦得发亮。
他站在双承堂正厅,听见后巷传来"咔嗒"一声轻响——像蚕茧破壳,像旧锁打开,像某种被封存了三十年的血脉,正顺着织机的纹路,缓缓苏醒。
顾承砚的指节在雕花木栏上叩出轻响。
窗外那声"咔嗒"像根细针,正顺着晨雾往他骨缝里钻。
苏若雪擦泪的帕子还攥在掌心,沾了点她惯用的茉莉香粉,混着织坊里特有的蚕沙气息,倒像是给这紧张时刻添了层温柔的底衬。
"少东家,赵师傅到了。"
青鸟语声未落,正厅门帘已被掀起。
进来的老者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磨得发亮,左手虎口有道月牙形老茧——那是常年握梭子磨出的印记。
顾承砚的目光扫过他眼角的皱纹,突然想起户籍册上"民国二十年病亡"的记录。
可此刻这人眼里的光,比绸庄新染的湖蓝缎子还亮堂。
"赵五见过顾少东家。"老者抱拳,声音里带着沙砾般的粗粝,"听说要修古机?"
顾承砚指了指后堂那台蒙着红布的织机:"这是活谱机,光绪年间苏州织造局的老物件。
前日试机时齿轮卡壳,找了三个师傅都没修好。"他顿了顿,"赵师傅若能修好,顾某愿以双倍工银相聘。"
赵五没接话,径直走到织机前。
他的手指在红布上轻轻一挑,布幔滑落的瞬间,整个人突然僵住——那是台浑身斑驳的木机,梭箱处还留着道焦痕,和昨夜密室里那半片梭镖的灼印,竟像出自同一把火。
"少东家。"他伸出布满裂痕的手指,抚过机身上的暗纹,"能让我听听它的声儿么?"
顾承砚点头。
苏若雪上前转动摇把,木机发出"吱呀"轻响,却在第三圈时"咔"地卡住。
赵五闭了眼,喉结动了动,像在数心跳。
十息后,他突然睁眼,抄起桌上的炭笔,在纸上游走如飞:"双涡轮传动,大轮带小轮,齿轮咬合处该嵌乌木垫片"
顾承砚凑过去看,图纸上的纹路竟和《断兰织诀》里夹着的残页完全吻合。
他从袖中摸出那半片铜梭,"当"地搁在桌上:"赵师傅,这东西,您可认得?"
赵五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捧起铜梭,指腹反复摩挲梭身的刻痕,眼眶慢慢红了:"三十年前,断梭会总舵主的信物那年血案,我躲在染坊地窖里,亲眼看着张舵主被日本人的刺刀挑了梭子"他突然攥紧铜梭,"你们怎么找到的?"
"有人把秘密藏在蚕茧里,沉了江。"顾承砚的声音放得很轻,"我们把它捞上来了。"
正厅里的阳光突然暗了暗。
青鸟掀帘进来,腰间的短刀碰在门框上,发出脆响:"少东家,其余六人的下落摸清了。
陈阿福在十六铺澡堂当搓背工,周秀娘在闸北纸扎铺糊元宝"他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周哑子被汉奸工头关在虹口染坊地下室,前天刚挨了顿打。"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月白长衫,"走。"
染坊的气味混着腥甜的血腥气撞进鼻腔时,顾承砚的鞋跟在青石板上敲出急响。
地下室铁门挂着拇指粗的铁链,苏若雪摸出账房的铜钥匙串,挑了把细齿的捅进去——那是她专门让人照着老锁匠的手艺打的,能开七成以上的老铜锁。
"咔"的一声,门开了。
霉味裹着血腥味涌出来。
墙角蜷着个干瘦的身影,左脚踝上套着铁镣,小腿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听见动静,那人缓缓抬头,喉结动了动,却发不出声——他的舌头被齐根割断了。
"周哑子?"苏若雪轻声唤。
那人突然剧烈颤抖,用脚趾蘸着地上的血水,在青砖上画起来:木机的轮廓,齿轮的咬合,梭子的轨迹每一笔都精准得可怕。
顾承砚蹲下来,看见他脚边的血字:"宁哑,不教倭人。"
"青鸟,砸镣。"顾承砚解下自己的长衫,裹住周哑子的肩膀,"若雪,去药铺拿金疮药。"他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工契呢?"
工头从裤腰里摸出皱巴巴的纸,还没递稳,就见顾承砚划着火,工契在火里蜷成黑蝴蝶:"从今往后,你的手,只织中国的丝。"他弯腰把人背起来,"走,带你去吃生煎包——你当年最爱的那家,还开着。"
当夜,双承堂密室的炭盆烧得正旺。
七个人围坐着,赵五的铜梭、周哑子的血图、陈阿福搓背用的丝瓜瓤,还有周秀娘纸扎铺的金箔,全堆在织人锤周围。
顾承砚握着那柄擦得发亮的铜锤,轻轻磕了三下:"一誓,不授敌技;二誓,不卖火种;三誓,不弃同门。"
"好!"赵五抹了把脸,"三十年了,断梭会的兄弟没死在日本人刀下,倒差点死在'死人'两个字里"他抓起银丝缠在手腕上,"这银丝是我们的骨,织机是我们的魂,从今往后,谁要敢动我兄弟半根汗毛——"他抄起桌上的梭子,"我这把老骨头,就当梭子,扎进他心口!"
其他人跟着缠上银丝,周哑子用脚趾夹着银丝,在腕上绕了三圈。
苏若雪数着,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极轻的"铮"声——是银丝震颤的动静。
她摸出怀里的小铜哨,对着月光一吹,院角的老槐树上,落着只灰扑扑的麻雀。
"是陈阿婆的讯鸽。"她解下鸽腿上的竹筒,倒出根细竹签。
竹签上刻着歪歪扭扭的痕迹,是用梭尖划的:"西郊茧库,有眼。"
顾承砚的手指在"眼"字上顿了顿。
他想起前日在《沪上工商志》里翻到的旧闻:西郊茧库是前清留下的官仓,民国后就闲置了。
可此刻,苏若雪的指尖正搭在他腕间的银丝上,那震颤的频率,和昨夜激活信梭时一模一样。
"青鸟,明早去西郊。"他望着窗外的夜色,"带把洛阳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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