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节抵着石桌边缘,指腹在"织人"二字上反复摩挲。
江风卷着晨雾从窗棂钻进来,吹得泛黄的纸页簌簌作响,却吹不散他眼底翻涌的光——那是前世在故纸堆里翻到"江南机户十不授"时,从未有过的滚烫。
"阿砚?"苏若雪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手背。
她不知何时已凑近些,发间沾的江水在晨光里凝成细珠,落在他青布长衫上,洇出个浅淡的痕,"你看这里。"她的食指虚点纺锤中部的纹路,"和《黄帝内经》里的手太阴肺经走向像不像?"
顾承砚的呼吸陡然一滞。
前世给学生讲《中国手工业史》时,总爱调侃"老祖宗把技术藏在经史子集里",此刻却真真切切触到了那根线——纺锤的弧线分明是按人体经络走的,从"少商"到"云门",每个节点都对应着织娘运梭时最吃劲的穴位。
"锤头。"他突然握住图纸边缘,指节因用力泛白,"我娘说'此器非为织布',那锤头"话音未落,他已抄起桌上的铜镇纸,轻轻叩了叩图中锤头部位。
苏若雪会意,从袖中摸出半枚银簪,尖端挑开锤头的云纹刻痕——金属摩擦声像根细针,扎得两人耳尖发烫。
一片薄如蝉翼的铜片落下来,露出藏在锤头里的十二枚微型齿轮。
最小的那枚只有米粒大,齿牙却精雕细琢,每道纹路都刻着小字:心定、手稳、目准、气匀
"这是"苏若雪的声音发颤。
她伸手去碰齿轮,指尖悬在半空又收回,像怕惊碎什么,"《断兰织诀》里说'织机易铸,织心难磨',原来母亲早把'磨心'的法子,藏在机器里了。"
顾承砚突然想起昨夜拆船时,老周蹲在船底敲锈的模样。
那老头干了三十年船匠,锤子下去分毫不偏,连飞溅的铁锈都像算好的——原来真正的匠人,连举手投足都暗合"手稳目准"的刻度。
他喉结动了动,将齿轮轻轻拢进掌心:"不是机器,是'人格筛选器'。
我娘怕技术落进野心家手里,所以设了道坎——过不了这坎的,连齿轮都转不动。"
苏若雪转身从蓝布包裹里抽出本线装书,封皮已磨得发白,正是《断兰织诀·心织篇》。
她翻到某页,指腹抚过褪色的字迹:"这里写'双承布为引,活谱机震频为媒',我从前只当是染布的法子"她抬头时眼尾泛红,"阿砚,母亲是要让技术自己挑人——心浮的,锤卡死;心诚的,锤自鸣。"
石桌上的铜炉飘起沉水香,顾承砚望着香雾盘旋上升的轨迹,忽然笑了。
前世在商学院讲"企业价值观",学生们总觉得虚;此刻摸着掌心里的齿轮,他才算懂了——真正的火种,从来不在图纸里,在人心的火候上。
"青鸟。"他提高声音。
舱门外很快响起脚步声,青鸟掀帘进来时,裤脚还沾着拆船的木屑:"顾先生。"
"去铁厂找陈师傅。"顾承砚将图纸和齿轮推过去,"照着这个模子,秘密铸三台'织人锤'。
材料用吴淞口沉船里的老铜,铸好后藏到双承堂暗室——钥匙你拿着。"他从怀里摸出块雕着并蒂莲的铜钥匙,"另外,让账房把这月报名单筛一遍,只留在织坊干满三年、手作没出过差池的。"
"是。"青鸟接过东西,目光扫过桌上的齿轮时顿了顿,又迅速垂眸,"需要老周他们帮忙运材料吗?"
"不用。"顾承砚摇头,"你亲自盯着。"他想起昨夜老周拆船时,偷偷把半块船板塞给小徒弟的模样——那船板上,还留着顾母当年刻的"经纶"二字。
苏若雪突然按住他手腕:"遴选规则呢?"
"气沉一线法。"顾承砚脱口而出。
前世在苏州博物馆见过老织工示范,运梭时要把气沉到指尖,像牵着根看不见的线。
此刻他望着纺锤图上的经络,终于明白那不是玄学——气浮则齿轮卡,气沉则齿轮转,"试锤那天,让他们用这法子操作。
锤鸣三声的,才能进活谱工坊。"
苏若雪低头在本子上唰唰记着,发顶的珍珠簪子晃了晃:"那要是"
"没有要是。"顾承砚打断她,指节重重敲在"织人"二字上,"我娘用半条命护着的东西,不能便宜了投机取巧的。"他想起松本洋行的人昨天蹲在码头,用放大镜查每块碎木的样子,喉咙突然发紧,"他们抢得走织机,抢不走"
"抢不走愿意为这门手艺耗一辈子的人。"苏若雪替他说完。
她合上本子,目光扫过窗外——织坊的烟囱正冒出白烟,几个小徒弟蹲在墙根,用树枝在地上画梭子的形状。
双承堂的暗室门在黄昏时吱呀打开。
顾承砚举着煤油灯走进去,三柄黑沉沉的织人锤躺在红绸上,锤头的云纹在火光里泛着暖光。
他伸手去摸最近的那柄,指尖刚碰到锤头,突然听见极轻的"咔嗒"声——是齿轮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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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先生。"青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明日试匠的名单备好了。"他递过张纸,最末一行名字被墨点染得模糊,"有个叫徐三的,说是断梭会外围的,蹲过三年大牢"
顾承砚接过名单,目光停在"徐三"二字上。
窗外的晚风卷着蝉鸣吹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却恰好照亮锤身上新铸的"断兰"二字——那是顾母的闺名。
他将名单折好收进袖中,转身时瞥见暗室角落堆着半袋吴淞口的老铜,铜块上还沾着江底的泥沙。
明日的太阳升起来时,这些泥沙里,该要长出新的根了。
晨雾未散时,织坊后院的老榆树下已支起木桌。
顾承砚站在阴凉里,袖中名单被掌心焐得发潮——上头十个名字,有三个是他昨夜翻遍旧账册才筛出的"死心眼":守着断机修了五年的老胡头,为染出正红熬坏眼的阿巧姐,还有那个蹲过二十年大牢的徐三。
"顾先生。"苏若雪捧着织人锤过来,铜柄上还凝着露水,"要开始了。"她指尖在锤头云纹上轻轻一叩,三枚微型齿轮在晨光里闪了闪。
顾承砚注意到她腕间的银镯——那是昨夜他替她系的,原主从前总嫌这镯子土气,此刻倒成了她握锤时最稳的凭靠。
第一个试锤的是染坊的阿巧姐。
她攥着锤柄的手直抖,额角汗珠子砸在青石上,"叮"的一声脆响。
顾承砚看着齿轮纹丝不动,喉间发苦——这姑娘上个月为追染坊的日本订单,偷偷往染料里加了洋靛蓝,他本不该心软放她来的。
"下一位。"苏若雪的声音像浸了凉水,接过阿巧姐的锤时,袖底帕子绞成了团。
第三个是老胡头。
这老头修了三十年织机,手背上全是机油渍。
他握着锤的姿势倒稳,可运到第三下时,齿轮突然"咔"地卡死。
老胡头"噗通"跪在地上,脑门撞得青石板响:"顾少爷,我就是想多挣俩钱给孙子抓药"
顾承砚别过脸。
苏若雪蹲下身,把帕子递过去,指尖却在发抖——她分明记得,三天前老胡头偷偷往她茶盏里塞过晒干的茉莉花,说"女先生总熬夜,喝这个养神"。
"徐三。"青鸟的声音突然拔高。
顾承砚转回头。
院门口站着个灰衣老头,脊背佝偻得像张弓,左脸有道旧刀疤从眉骨划到下颌。
他一步一步挪过来,每步都踩在砖缝正中央,像在丈量什么。
"徐三,断梭会外围,民国十年因'私传技法'入狱。"青鸟低声报着案底,目光扫过顾承砚紧绷的下颌线。
顾承砚没说话,他记得昨夜翻卷宗时,徐三的供词里写着:"我教的不是织法,是织心——教那些小崽子们,经线要像脊梁骨,纬线要像良心。"
徐三走到桌前,布满老茧的手刚碰到锤柄,满院蝉鸣突然静了。
他闭起眼,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哼什么调子。
顾承砚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呓语,也是这样的调子——后来他在《断兰织诀》里翻到,那是断梭会的"织魂谣"。
第一锤下去,齿轮转了半圈。
苏若雪攥着帕子的手松了又紧。
第二锤,齿轮"咔嗒"卡进凹槽。
顾承砚听见自己心跳声盖过了风响。
第三锤——
"嗡——"
金属震颤声像根银针,刺得人眼眶发酸。
三枚齿轮转得飞快,在阳光下拉出银亮的弧。
苏若雪猛地站起来,帕子"啪"地掉在地上。
青鸟的笔杆"咔"地折成两截,墨汁溅在名单上,正好盖住徐三名字旁的"囚犯"二字。
"徐师傅。"苏若雪蹲下身捡起帕子,替徐三擦去脸上的汗,"请跟我去活谱工坊。"她声音发颤,却把"请"字咬得极重。
徐三的手突然抖起来。
他抬起布满裂口的手背抹脸,刀疤被擦得通红:"我以为我以为这辈子,只剩手会说话"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响动,"没想到,心还能被听见。"
顾承砚转身走向工坊。
机器轰鸣声里,他看见徐三跟着苏若雪往里走,背还是佝偻的,脚步却轻快得像年轻了二十岁。
三日后的深夜,青鸟掀帘冲进顾承砚的书房:"顾先生!
徐三在修水压织机!"
顾承砚跟着跑到车间。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见徐三蹲在机器旁,枯瘦的手指正拨弄传动轮。
他没点灯,全凭指尖触感调整齿轮间距。
青鸟递过的煤油灯在顾承砚手里晃了晃——传动轮上的误差标记,竟和徐三调整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根本没看图纸。"青鸟喉结滚动,"就凭手摸"
顾承砚望着徐三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留下的织诀:"机有千窍,心有一灯。"他摸出怀里的织人锤,锤头的齿轮在掌心微微发烫:"我娘设的不是关卡,是镜子——照出谁才是真正被火种选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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