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手指在《沪工纪略》泛黄的纸页上顿住,煤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将档案上"织罪坊"三个字映得忽明忽暗。
苏若雪方才在阁楼发现的绣袍残片就摊在他手边,焦布背面的地图与工部局建筑图重叠,像两条交缠的暗河。
"清末专囚江南织匠的地方。"他低声念着地方志里的记载,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案角,"说是改良洋机,实则把匠人的手艺当罪——断梭会当年抗洋商,会员里多的是织工,若被抓"
木楼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若雪端着茶盏上来时,正见他突然捏紧那页档案,指骨泛白。"承砚?"她轻唤一声,茶盏搁在案上,瓷底与木纹相碰的轻响里,顾承砚抬头,眼底烧着团火。
"你看这个。"他将两本资料推到她面前,"1925年大火废置,可工部局账册里,1931年还有'特殊劳役'支出。"指尖重重叩在"梭囚"二字上,"断梭会覆灭那年,正是1930年。"
苏若雪的指尖抚过"梭囚",绣袍残片上母亲的字迹突然在眼前晃——"鞘成,方可启终钥"。
她喉头发紧:"你是说"
"活埋。"顾承砚替她说完,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铅,"把人关在废狱里当活工具,既不用担杀人罪名,又能榨取手艺。
狱卒说'疯老头还会踩机'——那不是疯,是被关得太久,除了织机什么都忘了。"
院外传来轻叩窗棂的声响。
顾承砚反手按灭油灯,阁楼霎时陷入黑暗。
直到那暗号连响三声,他才拉开窗,一团带着草屑和泥腥气的影子翻进来。
"青鸟。"苏若雪摸黑递过帕子,借着月光,能看见年轻人额角的擦伤,"查到什么?"
青鸟抹了把脸上的泥,指节在桌上敲出三长两短:"高墙里荒得很,可西区厂房地基新夯过土,草是从生土缝里钻的。"他压低声音,"换岗时听见两个狱卒闲聊,说'那疯老头今早又把纺车踩得飞转,把新来的巡捕吓了一跳'。"
顾承砚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夯土?"
"对,像在盖什么暗室。"青鸟抽回手,从怀里摸出片碎砖,"我抠了块墙皮,混着石灰和织机废棉——老厂房改建过,墙里塞的是织工填墙用的废纱。"
阁楼里静得能听见苏若雪的呼吸声。
她突然抓住顾承砚的衣袖:"我娘跳江那年,有人说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女人往提篮桥方向跑。
她最恨洋机,可若被抓"她喉结动了动,"她常说,'机杼声里藏着活人的魂'。
若没死,必在能听见机鸣的地方——"
"囚她的牢房,正对着织机房。"顾承砚接得极快,掌心覆住她发颤的手背,"所以'终钥'不在地窖,在人身上。
那些被关了十年的老匠,就是断梭会藏了二十年的火种。"
他转身翻出一叠信纸,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响:"明日我去工部局,以'慈善修缮'为名申请重启旧狱工场,改作失业匠人习艺所。"
"他们不会轻易松口。"苏若雪抽回手,从妆匣里取出枚翡翠胸针——那是苏府最后的体面,"我去联络女界联合会,发起'救匠救国'联署。
太太们最见不得'老匠人饿毙街头'的话,加上顾氏要在习艺所培训'云雾青'专技匠人,月俸比洋行还高"
"我去码头放风。"青鸟抄起桌上的碎砖,"就说顾老板要把洋人的织机拆了给咱们老匠修,谁能进习艺所,谁就是沪上头批拿高薪的机匠。"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牙,"巡捕房的线人最爱听这种——他们老婆孩子正愁没布票呢。"
顾承砚将写好的申请往怀里一塞,煤油灯重新亮起时,能看见他眼底的锐光:"舆论起来,工部局若驳了,就是跟全上海的匠人作对。
他们要面子,最多批三个月试运营。"
"够了。"苏若雪突然笑了,手指抚过绣袍残片上的地图,"三个月,足够把活坟里的人挖出来。"
夜更深了,顾承砚站在阁楼窗前,望着院外渐次熄灭的灯火。
远处黄浦江的汽笛鸣了一声,他摸出怀里那半块断梭,梭身上"守脉"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
明日就要去工部局递申请。
他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听见苏若雪在身后整理绣谱的声响——那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若雪。"他转身,看见她将焦布残片小心夹进谱子,"等习艺所开了,我要在门口立块碑。"
"写什么?"
"写'机杼有声,匠人不死'。"
苏若雪抬头,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脸上,眼里有星子在闪。
她轻轻点头,指尖抚过谱子上母亲的字迹,声音轻得像叹息:"该让他们听见了。"
院外传来老匠人们早起的咳嗽声,顾承砚将断梭收进内袋,转身下楼。
他知道,明日的工部局门口,会有捧着联署信的太太们,会有扛着铺盖等习艺所开门的匠人,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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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门后,藏着被锁了十年的机杼声,藏着断梭会最后的火种,藏着苏若雪母亲留下的,关于"终钥"的答案。
日头刚爬上提篮桥监狱的铁丝网,顾承砚已经带着百来个老匠人候在废厂房门口。
他今儿特意换了粗布短打,靛青布料被晨露浸得发沉,却比往日的长衫更得老匠人心——这些在织机前弯了半辈子腰的人,最见不得东家摆谱。
"王阿爹,您扶着这根梁。"他伸手托住个佝偻老人的胳膊,对方掌心的老茧蹭过他手背,像块粗粝的砂纸。
厂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霉味混着铁锈味扑出来,几个小工举着竹扫帚刚要冲进去,却被顾承砚抬手拦住。
"慢。"他弯腰捡起块碎砖,指尖在砖缝里抹了把——灰是新的,混着细棉絮。
前日青鸟说的"夯土",果然在这儿藏着。
老匠人们鱼贯而入,竹扫帚扫过地面的声响里,顾承砚的目光始终黏在东墙根。
那面墙比别处深着两寸,砖缝里的草芽泛着嫩黄,是从生土里硬钻出来的。
他绕着墙走了三圈,在第三块砖前顿住——砖角有道极细的裂痕,像被指甲抠过千百回。
"老张头,搭把手。"他喊来个扛着撬棍的老匠,两人合力一推,那块砖"咔嗒"落进墙里。
顾承砚蹲下身,从夹缝里摸出个东西——铁的,带着潮冷的腥气。
等擦净浮灰,老匠们围过来的抽气声便炸成一片:是副脚镣,链环上刻着极小的织梭纹,梭尖还挂着半缕暗红丝线。
"收着。"顾承砚把脚镣塞进怀里,声音压得极轻,"当没看见。"
老匠们立刻散开,扫帚声重新响起来。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借"查点工具"为由钻进阁楼,苏若雪正捧着个青瓷碗等他。
阳光透过破窗斜切进来,照得她鬓角的碎发发亮——那是今早他替她别簪子的时候,被风掀乱的。
"兰芷。"苏若雪的手指刚碰到脚镣,就抖得几乎握不住。
她从衣襟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琥珀色的膏体抹在链环上。
温水浸过的瞬间,水面突然浮出两个淡青小字,像被谁用针挑出来的:"兰芷"。
"我娘的闺名。"她的指尖沿着字痕游移,眼泪砸在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她出嫁那天说,这链是我爹用织梭熔了打的,'链不断,梭不歇'。"她突然攥紧脚镣,指节发白,"十年前巡捕房来抄家,我扑上去抢她的妆匣,她把我推开原来不是去投江,是被关进这儿了。"
顾承砚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背,能感觉到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他想起昨夜她翻着绣谱低唤"阿娘"的模样,想起绣谱里夹着的半枚银镯——此刻脚镣内侧,正刻着半枚相同的纹路。
"她还在。"他轻声说,"那些机杼声里,有她的魂。"
苏若雪猛地抬头,眼底的泪被这句话烫得发亮。
当夜,厂房里点着两盏防风灯。
青鸟蹲在墙角,正把最后一片薄铜膜贴在地基上。
铜膜只有指甲盖大,却能把地下的震动传到他耳边的竹筒里。
顾承砚守在门口,望着月亮爬上烟囱,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来了。"青鸟突然直起腰,竹筒贴在耳上的手微微发颤。
顾承砚两步跨过去,就听见竹筒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响,像极了织机踏板的节奏。
他数着频率,心跳陡然加快——七短一长,和三年前在苏州河船坞听到的"鸣蝉机"震频分毫不差。
"他们不是在劳役。"他抓过竹筒贴在自己耳上,机鸣声透过铜膜刺进耳膜,"是在用身体记谱!
每踩一次踏板,就是在传一道活谱——织机的声音,就是他们的嘴。"
青鸟的眼睛亮得像星子:"我这就去叫人——"
"别。"顾承砚按住他肩膀,"明天,我要他们自己走出来。"
次日清晨,厂房里挤得水泄不通。
顾承砚站在那台从德国运回来的梳棉机前,阳光透过破窗照在机身上,映得铜制的齿轮闪着冷光。
老匠们围在四周,有几个偷偷抹着眼角——这是他们二十年来,头回离洋机这么近,却没被拿枪指着。
"明日试机。"他提高声音,故意扫过人群里几个缩着脖子的身影,"可这德国机的轴要调,得找个懂行的'老狱工'指导。"
空气突然静了。
顾承砚看见角落的草堆动了动,露出半张白发苍苍的脸。
老人的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却在听见"德国机"三个字时突然清亮起来:"调轴要用三更露?"他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却带着种刻进骨头里的笃定。
顾承砚迎上他的目光,缓缓点头:"您若肯教,这台机,就叫'归兰号'。"
老人突然站起来,草屑从身上簌簌落下。
他的裤脚空荡荡的——左腿齐膝而断,断口处的粗布绑带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
可他的右手却抬得笔直,指尖颤抖着指向梳棉机:"轴要擦三遍,第一遍用松脂,第二遍"话音未落,眼泪已经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尘烟。
老匠们突然爆发出哭声。
有人跪下来,有人扑过去抱住老人,顾承砚望着这一幕,喉头发紧。
他摸出怀里的脚镣,"兰芷"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苏若雪说得对,机杼声里,藏着活人的魂。
夜很深了,厂房里的灯早熄了。
青鸟猫着腰溜进老囚的草铺,手刚探进床底就触到块凹凸不平的东西。
他摸出来凑近月光,是半块腐木,上面刻着几个字,大部分已经被虫蛀得模糊,只剩最后两个还清晰:"心织"。
顾承砚接过腐木时,露水正顺着屋檐滴下来,打湿了他的手背。
他对着月光反复摩挲"心织"二字,木头上的刻痕硌得掌心发疼。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机杼声,混着黄浦江的汽笛,像首没唱完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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