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最后一丝光坠入灯芯,厢房霎时沉入墨色。
苏若雪跪在青砖地上,指尖还停留在焦痕边缘,绣袍残灰混着烛油粘在指腹,像被火灼过的薄茧。
她喉间发紧,"不可无鞘"四个字在耳畔嗡嗡作响——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旧衣里藏的遗言?
可从前翻遍绣袍夹层,从未见过半行字迹,偏要等布料烧出洞,才肯显形?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起未消的沙哑。
他蹲下身,手掌虚虚护在她手背上方,不敢触碰那团还泛着余温的灰烬,"你母亲是不是早料到有今日?"
苏若雪仰头看他,月光从窗棂漏进来,正照在他眉心那道浅皱上。
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苏母病得最重时,握着她的手教绣并蒂莲:"雪雪,好绣工要藏锋,好人家要守矩,就像蜡烛得有烛台——"话没说完便咳得喘不上气,后来总说"等天暖了再教你",再后来,天就没暖过。
顾承砚的指节轻轻叩了叩她膝头的焦痕:"我想起《江南织谱》里,你父亲夹过张批注。"他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半页泛黄的麻纸,"当年你父亲整理织谱时写的:'利器在手,若无心鞘,反噬其主。
'我原以为'鞘'是保镖,是枪,是巡捕房的人"他喉结滚动,"现在才明白,是规矩。"
苏若雪的睫毛颤了颤,指尖无意识地绞紧绣袍下摆。
那团灰烬里的字突然变得清晰——母亲说的"鞘",和父亲说的"鞘",原是同一件事。
他们急着挖地窖、找设备、拉匠人复产,却忘了问:这些织机转起来,是为谁家织?
为日商的订单?
为租界的洋货?
还是为码头上扛包的苦力能穿件耐洗的粗布衫?
"咚——"
更夫敲过五更,梆子声撞碎了夜的寂静。
顾承砚突然起身,木椅在青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他抓起案头的《匠人名录》,封皮上的凸点硌得掌心发疼:"得立规矩。"他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烛芯摇晃,"不是我们管着火种,是火种得听规矩的——为谁而织,比怎么织更要紧。"
次日清晨,顾府西厢房的窗纸刚泛起鱼肚白,青鸟就被门环声惊醒。
他开了门,见顾承砚抱着一摞账本站在廊下,发梢还沾着露水:"去叫若雪,地窖谈事。"
地窖霉味混着新翻的土腥气。
苏若雪捧着那本盲文匠人名录,指尖顺着凸点摸索到"陈怀瑾"三个字——和昨日铁柜里的账册笔迹一模一样。
顾承砚铺开桑皮纸,狼毫笔在砚台里蘸得饱饱的,第一笔落下时墨汁晕开个小圆:"首条:凡启一机,须报三因。"他抬眼看向苏若雪,"一为民生所急,二为国货所缺,三为匠人所依。"
苏若雪突然抽了抽鼻子。
她想起上个月去闸北,看见卖菜阿婆的蓝布衫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想起码头工人穿的粗布衣,线头刮得皮肤泛红——这些,不正是"民生所急"?
她摸出随身携带的银顶针,在匠人名录空白页上比了比,"要立规,得先认人。"说罢取出针线,将盲文凸点一针针复刻在桑皮纸上,"这样,没摸过织机的人也能看懂。"
青鸟靠在窖口的青砖墙边,拇指摩挲着刚收到的梭箱。
箱内衬的"守"字刻得极浅,像用针尖一下下剜出来的。"吴淞口的人没露面,"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生锈的齿轮,"但这箱子是从灯塔下漂来的。"他把梭箱推给顾承砚,"守脉派的人,从前最恨人动他们的东西。"
顾承砚指尖划过"守"字刻痕,突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点清癯的锋利,像早春的冰棱裂开:"他们不是不来,是等我们先交钥匙。"他指了指案头刚写好的《火种约章》,"不是铜钥匙,是心的钥匙。"
日头爬过东墙时,三份约章分别被放进染坊废井、码头铁仓、纱厂地窖。
顾承砚亲手把最后一份压在地窖铁柜的账册上,没锁,连封条都没贴。
苏若雪站在窖口看他,晨光穿过他的发梢,在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这样不怕被人偷?"
"要的就是被人偷。"顾承砚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时瞥见窖口那块半掩的青砖。
砖缝里的青苔被蹭掉了一小片,像有人前夜蹲在这里,隔着砖听地窖里的动静。
他弯腰把青砖摆正,青苔的碎末簌簌落进砖缝,"他们若肯来拿,就说明"他没说完,只朝苏若雪挑眉一笑,"说明我们的钥匙,递对了。"
三日后的晨雾里,纱厂地窖入口的青砖上落了层薄露。
有人蹲在砖前,指尖轻轻一推,那砖便"咔"地陷进半寸——底下压着的约章,不见了。
三日后的晨雾裹着咸湿的江风漫进纱厂后巷,顾承砚的布鞋尖刚蹭到地窖入口的青砖,便觉出异样——砖缝里的青苔被压出两道细痕,像有人用指腹反复摩挲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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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下身,指尖一推,青砖"咔"地陷进半寸,底下压着的《火种约章》不翼而飞,却多了枚沾着露水的铜徽。
"承砚?"苏若雪提着竹篮从巷口转来,篮里装着给守夜更夫的桂花糕。
见他半蹲着不动,她放轻脚步凑过去,发梢扫过他后颈,"是约章被拿走了?"
顾承砚翻转铜徽,背面"默"字刻痕在雾中泛着冷光。
他喉结动了动,指腹蹭过那枚铜徽——三年前在闸北破庙,他见过陈默之腰间悬着同样的织工徽,当时老匠人正蹲在漏雨的屋檐下补织机,铜徽被雨水冲得发亮,他说"默守"二字,是祖辈传下的训:"守的不是织机,是织机该为谁响。"
"守脉派认了规,却不交全权。"顾承砚将铜徽塞进苏若雪掌心,指尖在"默"字上点了点,"他们要我们每启一机,都得过这道关。"他起身时裤脚沾了青苔,却浑不在意,"得改策略——设备不能再藏着修,要搬到明处。"
苏若雪捏着铜徽的手微微发烫:"晒场?"
"对,晒场。"顾承砚目光扫过后巷尽头的顾家大院,晒场上堆着的织机木箱在雾里影影绰绰,"白日修机,夜间讲技,让失业的匠人围过来看。
机器转起来不是秘密,该让他们知道,顾家的织机为谁转。"
三日后的顾家晒场,十台蒙着油布的织机被摆成半环形。
苏若雪站在最中央的"鸣蝉副机"前,素色月白衫的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细白手腕。
她没戴手套,指尖轻轻搭上齿轮,指腹顺着齿痕慢慢碾过——老匠人们围在三步外,有人抽了抽鼻子:"这小姐疯了?
齿轮锈成这样,划出血怎么办?"
"嘘。"人群里突然有人压低声音。
苏若雪的指尖顿在某个齿槽,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影子。
她歪头听了听,突然笑出声:"它在喊疼呢。"说着从竹篮里摸出细锉刀,"第三根齿歪了半分,卡着转不动。"
老匠人们哄地围近。
最前头的张阿伯眯眼凑近,见她握锉刀的手法像握绣针,轻推慢磨,锈屑簌簌落进铜盆:"这这是'手听机语'?"他年轻时跟着苏州老机匠学过,说是好机匠闭着眼摸齿轮,能听出机器哪里不得劲,"多少年没见着这手艺了!"
苏若雪抬头时,额角沾了点锈灰:"我爹说,机器冷,人心热。
手一碰,就知道它想不想活。"她话音刚落,齿轮突然"咔"地轻响,竟是自己转了半圈——张阿伯猛地拍大腿:"活了!
这机器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
第二日晒场围了五十人,第三日破百,有人带着铺盖蹲在墙根等天亮。
顾承砚让人支起茶棚,派伙计往茶里撒野菊花,说是"去秋燥"。
他站在院门口,看苏若雪被老匠人们围着问这问那,看年轻学徒踮脚扒着墙看机器,突然想起地窖里那枚"默"字铜徽——原来"可见"不是做给守脉派看的,是做给所有等着机器活过来的人看的。
第七日黄昏,晒场的人声渐渐散了。
苏若雪蹲在梳棉机前,正用软布擦滚轴上的机油。
余光瞥见墙根有个影子晃了晃,她抬头——是个穿粗布短打的老头,灰发沾着草屑,正盯着滚轴上的刻度看。
"阿伯要看看?"苏若雪起身,顺手把帕子递过去,"这滚轴得调半寸,不然梳棉会打结。"
老头没接帕子,却伸手摸了摸滚轴,指节上的老茧蹭得滚轴发出轻响。
他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陶片:"你爹是苏明远?"
苏若雪浑身一震。
苏明远是她父亲的学名,除了旧友,没人这么叫。
她盯着老头的眼睛——那双眼像口老井,井底沉着块发亮的铜徽。
"陈默之。"老头报了名号,从怀里摸出半块断裂的织梭,"我爹临终说,'默守'非为藏,是为等一个肯把机器修给活人用的人。"
顾承砚不知何时站到了两人身后。
他接过梭片,见断口处还留着新鲜的木茬,显然是刚掰断的。
梭身刻着的"守脉"二字被磨得发亮,像被无数次握过。
"您等的人,来了。"顾承砚将梭片嵌入《火种约章》卷首,纸页发出轻微的脆响,"火种有鞘,是民心为刃,规矩为柄。"
陈默之没说话,转身往巷口走。
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明儿带二十个修机的过来。"
夜色漫进顾家大院时,苏若雪在阁楼翻找绣线。
她从前收着的绣袍残片还在樟木箱底,焦黑的布料被她小心展平,准备夹进《苏府绣谱》。
指尖刚碰到布角,突然顿住——焦布背面有极淡的水痕,在月光下显出半幅地图,旁注的小楷被水浸得模糊,却还能辨出"提篮桥旧狱工场"几个字,最后是母亲的笔迹:"鞘成,方可启终钥。"
她捏着残片的手微微发抖,转身想喊顾承砚,却见他抱着本《沪工纪略》从廊下走过,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手里还攥着张纸,像是从租界工部局档案里拓来的——提篮桥地区的建筑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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