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蹲在树洞口时,晨雾正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
顾承砚看见他指尖抠进松过的泥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直到一声钝响——半截黑褐梭身带着湿泥被起出,锈迹在晨光里泛着暗红,像凝固的血。
"少东家。"青鸟将断梭递来,梭身"陈"字的刻痕里还沾着草屑,"树根盘着麻线,应该是当年埋的时候特意绕的。"
顾承砚接过梭,指腹蹭过"陈"字凹痕。
他袖中《江南织谱》的边角硌着腕骨,那是昨夜苏若雪翻到批注时,他顺手揣进怀里的。
此刻书页被体温焐得发软,他翻开折角的"七脉归心图",图上七个墨点分别标着湖州、苏州、宁波每个点旁都有极小的注:"梭埋根处,陈字为契"。
"这不是遗物。"他喉结滚动两下,指甲在"七脉"二字上压出浅痕,"是信标。"
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
她今日没簪珍珠,只插了根木樨花簪,香气混着断梭的土腥气钻进鼻腔:"当年父亲总说'织梭断,魂不灭',我以为是匠人的痴话"她从袖中摸出半张泛黄的纸,帕子裹着,绣着并蒂莲的边角已磨起毛,"昨夜整理旧物,翻到这残页。"
顾承砚凑过去,见纸上字迹歪斜,像是仓促写成:"七梭七地,一鸣七声。
若见陈字,即归位。"最后那个"陈"字被圈了又圈,墨迹晕开一片。
"密钥是阿木的姓。"苏若雪指尖抚过"陈"字,声音轻得像叹息,"父亲早就算着,若有一日有人带着刻'陈'的梭来"她突然顿住,眼眶泛起薄红,"他们不是被斩断的,是在等重生。"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桌案,《织谱》在两人中间摊开。
窗外有麻雀扑棱着飞过,他望着图上七个墨点,忽然笑了,笑得极轻:"若雪,去把苏明远叫来。"
苏明远来的时候,肩上还沾着染坊的靛蓝。
他抱拳时,顾承砚将仿好的断梭塞进他掌心:"带着这东西,去湖州南浔镇的古银杏下,苏州枫桥的老槐下,宁波月湖的垂杨柳下每处都把梭埋进旧址三寸土,子夜时分敲树干七下。"
"少东家是要"
"唤醒沉睡的人。"顾承砚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雨,"当年'心钉盟'用七枚断梭做信标,每处由一名'蝉蜕者'守护——他们藏得太深,得有人敲敲门,让他们知道,该回家了。"
苏明远握紧梭,指节发白:"明远明白。"
第四日清晨,苏州枫桥的青石板还沾着夜露。
老槐树下,苏明远的手悬在树干上,指节曲起又落下。
第七声闷响传开时,树后突然转出个盲眼老妪。
她拄着竹杖,灰布衫洗得发白,听见动静便踉跄着往前凑:"是修梭的人回来了?"
藏在巷口的青鸟瞳孔微缩。
他记得顾承砚交代的"反梭震"——三长两短的叩地节奏。
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声音混着晨雾散开。
老妪突然浑身剧颤。
竹杖"当啷"落地,她跪下去,双手在泥里摸索着爬到青鸟脚边,从发髻中摸出枚铜纽扣:"我等了十年陈师傅说,听见震音,就把命交给来人。"
纽扣锈得厉害,边缘却磨得发亮,像是被无数次摸过。
青鸟接过时,老妪的手指还抓着他袖口,指甲缝里全是泥:"我这儿有账本,记着当年没来得及转的货还有,隔壁米行的王掌柜,他总往日本洋行送"
"大娘。"青鸟轻声打断她,"您先起来。"
老妪却像没听见,絮絮说着,眼泪砸在青石板上:"那年日本人烧织坊,陈师傅把梭塞进树洞,说'蝉蜕是为了再生'我就守着,守着"
顾承砚收到消息时,正坐在顾家绸庄的账房里。
苏若雪替他续茶,青瓷盏碰在案头,脆响惊得他抬眼——青鸟掀帘进来,掌心躺着那枚铜纽扣。
"苏州的老阿婆,守了十年。"青鸟声音发沉,"她说还有六处,都埋着这样的纽扣。"
顾承砚捏着纽扣,指腹摩挲着锈迹。
窗外飘起细雨,打湿了檐角的铜铃,叮咚声里,他突然起身,将纽扣收进内袋:"备车。"
"少东家要去哪儿?"苏若雪放下茶盏。
"苏州。"顾承砚扣上长衫第二粒盘扣,"有些事,得亲自看看。"
雨丝斜斜扫过门框时,他的身影已消失在巷口。
苏若雪望着案头摊开的《七脉归心图》,见最上面的"苏州"墨点被雨水晕开,像滴将要落下的泪。
苏州老槐树下的泥印还带着晨露的潮气。
顾承砚蹲在老阿婆方才跪过的位置,指腹碾过被泪水洇湿的青石板,锈迹斑斑的铜纽扣在他掌心发烫——那温度不似金属,倒像十年前被埋进树洞的梭子,带着守誓者的血温。
"阿婆。"他抬头看向缩在屋檐下的盲眼老妪,雨丝顺着她灰白的鬓角往下淌,"当年陈师傅埋梭时,可曾说过'蝉蜕'之后要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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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阿婆摸索着摸出块蓝布包,抖开时落出半枚染着靛青的梭头:"他说'织魂不死,便要换个活法'。"她枯瘦的手突然攥住顾承砚的手腕,"小先生,我们不是要当英雄,是要"她喉间哽住,"要让日本人烧不掉的东西,换个样子活在人间。"
顾承砚的指节在裤腿上蹭了蹭,摸到内袋里《七脉归心图》的折痕。
图上"苏州"那个墨点,此刻正抵着他的心跳。
他突然起身,冲苏明远扬了扬下巴:"去把铁匠铺的炭炉搬来。"
"少东家?"苏明远一愣,"这纽扣"
"熔了。"顾承砚将纽扣抛向空中,雨丝穿过金属弧光,"铸进新织机的基座里。"
老槐树下霎时静得能听见雨打青瓦。
老阿婆的竹杖"当"地磕在地上:"这是陈师傅用半条命换的信物啊!"
"正是因为太珍贵。"顾承砚解开长衫第二粒盘扣,露出底下洗得发白的月白中衣,"名册会被烧,总坛会被端,但织机不会——全上海的织机都在转,每台基座里都有半枚'心钉',谁能烧得完?"他转向围过来的几个织工,其中有挑水的、染布的,甚至还有街角卖油墩子的阿福,"你们仍是裁缝、木匠、船夫,该做什么做什么。
但若哪日听见《绣娘谣》变了调"他从苏若雪手里接过胡琴,指尖拨出个走调的颤音,"那就是织魂在召唤。"
老阿婆突然笑了,皱纹里渗着泪:"陈师傅说过,真的盟,该长在泥土里。"
炭炉烧得通红时,顾承砚亲手将铜纽扣丢进坩埚。
金属熔化的青烟里,他看见老阿婆颤巍巍摸向熔液,又触电般缩回手——不是心疼,是敬畏。
苏明远举着铁钳的手在抖,熔浆滴进模具的"滋滋"声里,他听见自己说:"以后每造一台新织机,都要熔半枚这样的信物进去。
记住,不立名册,不设总坛。"
"少东家是要把'心钉盟'种进骨头里。"青鸟站在巷口,雨幕中他的帽檐滴着水,却笑得像看见种子破壳,"日本人要挖,就得挖整个上海滩的骨头。"
当夜,顾家绸庄顶楼的"听机匣"突然发出蜂鸣。
这是顾承砚让人改造的无线电监测器,原本用来截获日商密电,此刻耳机里却跳出一串杂音——仔细辨听,竟是《绣娘谣》的片段,"月上柳梢头"的调子被截成几段,像被人故意揉碎了撒进电波里。
"广生洋行的发报机连续三次紧急呼叫。"青鸟扯下耳机,眼底泛着兴奋的红,"他们的技术组连夜搬着共振接收器满租界跑,说信号源乱得像群蜂子。"
顾承砚站在新铸成的织机前,熔浆冷却后的基座泛着暗哑的光。
他伸手按住机轴,能摸到金属里未散的余温:"他们用'影子'控人——每个汉奸背后都有根看不见的线。"他转头看向窗外的雨夜,"我们用'回声'聚魂——《绣娘谣》变调时,全上海的织机都是信标。"
雨一直下到后半夜。
王慎言书房的窗棂被风刮得哐当作响,他捏着那枚本该在苏州的铜纽扣,指节发白。
这是他今早趁顾承砚不注意,从青鸟衣袋里摸来的——他本想确认"心钉盟"残党是否真的被唤醒,却在刚才倒茶时,看见纽扣在茶盏里自行翻转。
底面的刻痕让他的手猛地一抖。
极小的"苏"字,像根细针戳进瞳孔。
"苏苏若雪?"他踉跄着后退,茶盏"啪"地摔在地上,褐色水渍顺着青砖缝蔓延,恰好漫过书桌暗格的边缘。
他盯着那道缝隙,喉结动了动,蹲下去想擦水渍,却在指尖触到砖面的瞬间顿住——暗格里,一角泛黄的纸页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翘起,隐约能看见"心钉盟·苏氏分支·负责人:若雪"几个字。
窗外惊雷炸响时,王慎言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望着暗格缝隙里那抹苍白的纸角,突然抓起桌上的镇纸,却在要砸下去的刹那停住——他听见楼下传来巡夜的梆子声,还有更轻的,瓦片被踩碎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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