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浪头卷着晨雾漫上石阶,顾承砚的鞋尖被打湿了也浑然未觉。
他盯着掌心皱成一团的电报纸,"蝉蜕"二字在潮湿的纤维里若隐若现,像根细针直扎进记忆深处。
"《江南织谱》"他突然低喊一声,指尖重重叩在太阳穴上。
三年前整理苏若雪父亲遗物时,那本被虫蛀了边角的古谱里,确实夹着这样一句注:"蝉蜕留壳,声在林梢——伪死之法,用于脱身。"江风卷着他的长衫猎猎作响,顾承砚猛然站直,江水溅起的水花打在裤脚上,"不是覆灭!
三年前'心钉盟'的清洗,是有人奉命假死,成了'蜕壳人'潜伏在敌营!"
"少东家!"青鸟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
他怀里抱着半尺厚的牛皮档案夹,封皮上"恒裕隆殉职名录"的烫金大字被蹭掉了半块。
顾承砚接过时,瞥见他虎口还沾着档案柜的铜绿——显然是直接撞开了锁。
泛黄的纸页在晨风中哗啦翻卷,青鸟的食指突然顿在第三页末尾:"民国二十一年秋的殉职名单,七个人里有三个"他指节叩了叩纸页,"家属栏写着'无',火化记录盖的是恒裕隆的章。"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王慎言掌管的恒裕隆,正是日商在华纺织业的头号买办。
他捏着名单的手青筋微凸,抬眼时正撞见苏若雪从绸庄里跑出来,鬓角的珍珠簪子晃着碎光。
"承砚!"她手里攥着块银壳怀表,表链在晨雾里泛着冷光,"刚才试着把父亲的怀表贴在电报纸上"话音未落,那怀表突然发出嗡鸣,和江水里的织机声叠成一片。
苏若雪指尖发颤,将怀表贴近耳畔,"有声音!
是父亲的"
顾承砚立刻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铜匣子——那是他照着现代频谱仪改良的"残频读取器"。
当苏若雪把怀表按在读取器的共振盘上时,匣内的铜针突然疯狂跳动,嘶哑的电流声里,混着道苍老的嗓音:"若雪,蝉鸣七声时,真匠归位"
苏若雪的睫毛剧烈颤动,怀表"当啷"掉在读取器上。
她蹲下身去捡,发尾垂落遮住泛红的眼眶:"父亲总说'真匠不死',原来他早知道有人活着只是不能说。"
"那就让蝉鸣起来。"顾承砚弯腰替她拾起怀表,指腹轻轻擦过表壳上"苏敬之"的刻字。
他转身看向站在门廊下的苏明远——苏若雪的族兄,拉得一手好二胡,"明远哥,带你的二胡去七个'殉职者'的家乡。
每到一地,子夜时分拉《绣娘谣》前奏七遍,曲终静默三息。"
"这是?"苏明远摩挲着二胡的蛇皮蒙子,眼底浮起疑惑。
"逆针回文。"顾承砚的指节抵着桌沿,"当年'心钉盟'的织工训练,要边织布边背《诗经》,经线是正序,纬线是倒文。
时间久了,肌肉会记住七声蝉鸣般的节奏——那是唤醒潜伏者的密码。"
苏明远突然握紧了二胡杆,指节泛白:"我这就收拾行李。"
暮色漫进绸庄时,苏明远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口。
他背着蓝布包裹,二胡用红绸仔细裹着,垂在车辕边晃荡。
顾承砚递给他个铜哨:"若有人应了,吹三声长哨。"
"放心。"苏明远翻身上马,马蹄踏碎满地霞光,"第三夜,湖州某村祠堂外"他的声音被风卷散,只余下半句尾音。
顾承砚站在台阶上望着马车远去,江对岸的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远处传来第一声蝉鸣,清越的调子裹着湿润的风,掠过黄浦江面,往西南方向去了。
第三夜的湖州青溪村浸在墨色里,祠堂前的老槐叶沙沙作响。
苏明远的二胡声裹着夜露漫过青石板,第七遍《绣娘谣》尾音刚落,暗处突然传来"咚、咚、咚"的脆响——是竹节拐杖叩地的节奏,七下,分毫不差。
青鸟蹲在祠堂偏墙的阴影里,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他摸向腰间短刃的手顿住了——那节奏太熟悉,像极了顾承砚用算盘珠敲出的"七音调机法"起式。
月光漏过槐枝,照见墙角佝偻的身影:粗布短打洗得发白,裤脚沾着锯末,拐杖头包着的铜皮磨得发亮。
"老丈?"青鸟放轻脚步趋近,靴底碾过片碎瓦。
老人忽然抬眼,浑浊的瞳孔里闪过道寒芒,像被惊醒的老猎犬。
他拐杖又顿了三下,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织机断经时,经线数三,纬线数七。"
青鸟呼吸一滞。
这是"心钉盟"内部对暗号——三年前顾承砚整理苏敬之遗物时,在《江南织谱》暗页里抄下的联络切口。
他迅速蹲下身,压低声音:"补经用的是苏州产的青丝线。"
老人枯瘦的手突然攥住他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青鸟感觉腕骨几乎要被捏碎,却听见对方喉间溢出半声呜咽:"我是陈阿木,'心钉盟'北区巡修"老人闭了闭眼,皱纹里浸着水光,"民国二十一年秋,王慎言那狗日的灌了我们蒙汗药,抬去日厂说是火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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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醒过来,已经在丰田纺织的机修房里,耳朵被塞了蜡丸,十年没说过一句话。"
青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见过王慎言在恒裕隆的庆功宴上掉眼泪,说"这些兄弟走得惨",却不想那眼泪里浸着多少血。
他解下自己的粗布外衣披在老人肩上,声音发颤:"顾少东家在上海等您,现在就走。"
陈阿木的手指抚过外衣领角的盘扣,突然笑了:"当年入盟时,每人都发过这样的盘扣,说是'织魂'。"他扯下盘扣攥进手心,"走,去见顾先生——我这双修了十年日本织机的手,该给自家机器松松骨了。"
顾承砚正在绸庄后厅看账本,听见门帘响动时头也没抬。
直到那股熟悉的檀木香漫过来,他才猛地抬头——苏若雪端着茶盏,茶烟里映着陈阿木佝偻的身影。
"陈师傅。"顾承砚起身,从袖中取出枚青铜令牌,正面刻着"织魂"二字,背面是缠枝牡丹纹,"当年苏先生说,这令牌是给'真匠'的。"
陈阿木的手在令牌上轻轻摩挲,突然跪了下去。
顾承砚要扶,却被他用拐杖拦住:"十年前我以为自己死了,今天才活过来。
顾先生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不需你说,只需你做。"顾承砚将令牌塞进他掌心,指节叩了叩桌上的图纸,"三天后,日商要调试'清丝行动'的新织机。
你以'技术顾问'身份进去,在主轴轴承第三道凹槽刻道细痕——我管这叫'反梭震'。"他抽出钢笔在图纸上画了道折线,"等机器高速运转时,这道痕会让轴承自己震碎,到时候"
"机器越精贵,碎得越彻底。"陈阿木的眼睛亮了,像被点燃的灯芯,"我在日厂修过八代丰田织机,这法子可行!"
深夜的绸庄天台飘着槐花香。
顾承砚点燃第七盏孔明灯,灯面用金粉绘着振翅的蝉影,暖黄的光映得他眉峰柔和。
苏若雪倚着栏杆,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是他方才塞给她的,说"等灯升起来再吃"。
"若他们烧了灯呢?"她望着渐升的灯影,声音里裹着夜露的凉。
顾承砚望着江对岸若隐若现的厂区火光,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烧不尽的,是地底爬行的虫。"他的指腹擦过她耳后的碎发,"陈阿木说,日厂机修房还有两个兄弟,当年和他一起'假死'。
他们像蝉蛹藏在泥里,等的就是这声蝉鸣。"
孔明灯升到半空,与其他六盏连成北斗形状。
苏若雪忽然笑了,把桂花糕塞进他嘴里:"那等它们鸣动山河时,我要第一个给你煮酒酿圆子。"
王慎言的书房飘着茉莉香。
他捏着茶盏的手顿住——杯底沉着枚铜纽扣,是方才替"礼帽先生"挂外衣时,从口袋里掉出来的。
水面倒影里,礼帽男的笑脸突然扭曲,他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杯沿——
一只黑蚁正沿着纽扣的针脚,缓缓爬向未知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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