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拇指沿着声波纹图上的裂痕轻轻划过,烛火在他镜片上跳了跳,将那道裂痕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若雪的冷蜡团刚递到他手边,他突然攥住她的手腕:"若雪,你记不记得去年我改织机钢轴时,说过'省钢三成,留道暗伤'?"
苏若雪的指尖被他攥得发暖,却还是立刻反应过来。
她抽回手,将冷蜡按在纸背,又取了茶盏里的温水轻轻一淋——这是顾承砚教她的水验法,专门用来显影被水痕掩盖的暗纹。
蜡层遇水软化的刹那,纸面上果然浮出几道极细的刻痕,像蜘蛛腿似的爬向裂痕中心。
"主轴连接环。"苏若雪低呼一声,指尖点在那团蛛网上。
她转身从藤箱里抽出本泛黄的《织机损修日志》影印本,纸页翻得"哗哗"响,终于停在某页:"这里记着,三年前顾氏改良机测试时,故意将连接环钢坯减少三成——运转逾千时辰必生微裂,受潮后蚀断速度是正品的三倍。"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下巴,眼底浮起冷冽的光:"东洋人抄走了我们的机图,却抄不走这道暗伤。
他们以为省钢是偷工减料的破绽,却不知这破绽,原就是我留给他们的'自白书'。"他忽然笑了,那笑像刀锋刮过冰面,"机器会老,会病,可这道伤——"他叩了叩声波纹图,"会替我们说话。"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鸣,青鸟的身影从檐角掠过,落在窗台上。
他递来张名单,墨迹未干:"七家商会的技术执事都联络上了,明早卯时在码头茶棚碰头。"
"好。"顾承砚将声波纹图折成巴掌大的方块,塞进西装内袋,"告诉他们,就说守纹会要搞'技术巡检'。"他转向苏若雪,目光软了些,"若雪,你带两队人,一队查南市,一队去闸北。
每到一厂,先请技师讲织机的来历——"他顿了顿,"再放那卷《绣娘谣》。"
苏若雪垂眸理了理袖口的盘扣,嘴角微扬:"我明白。
真心守着织机的人,听见《绣娘谣》会停手细听;心里有鬼的,要么捂耳朵,要么催着赶工。"
第三日晌午,南通李记织厂的机杼声突然变了调。
苏若雪刚跨进车间,那声音便像根细针,"嗖"地扎进她耳里——不是平日的"咔嗒",倒像有人拿锈铁丝刮锅底。
"停!"她拔高声音,惊得正在记数的账房先生笔都掉了。
李老板搓着手跑过来:"苏姑娘,这机子可是上个月刚从'双印行'进的,验过三次钢印"
"验钢印能验出省了三成钢坯么?"苏若雪蹲在机前,伸手按住震颤的机壳。
震感透过掌心传来,像无数小锤子在敲她的骨头。
她转头对李老板道:"拆主轴连接环。"
几个学徒面面相觑,李老板咬咬牙:"拆!要是机子坏了算我的!"
扳手卸下最后颗螺丝的刹那,车间里响起抽气声。
连接环内侧裂着道指甲盖长的缝,锈迹从裂缝里渗出来,在钢面上洇成暗褐色的花。
更骇人的是,裂缝深处刻着极小的"东纺监"三个字,像三条小蛇,蜷在金属的血肉里。
"这机子表面有顾氏和双印行的验真钢印。"苏若雪举起连接环,让阳光透过窗棂照上去,"可它的骨头里,刻着东纺洋行的监造标记。
省钢致裂的缺陷,就是它的'自供状'。"
李老板的脸涨得通红,突然抄起旁边的铁棍,"哐当"砸在那台机子上:"老子信了双印行的鬼话!
什么'低价好货',敢情是东洋人造的催命机!"他转头对学徒喊:"把库里剩下的五台全拉出来!
浇煤油!
烧!"
火光腾起时,苏若雪摸出怀里的蜡筒。
《绣娘谣》的旋律混着焦糊味飘起来,几个老织工站在火边抹眼泪,有个头发花白的师傅突然跪下来,对着火苗磕了个头:"老祖宗的手艺,容不得外鬼糟践"
是夜,顾氏绸庄后宅的灯一直亮着。
顾承砚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摞声纹图,每张图上的裂痕都用红笔圈了出来。
苏若雪端着药盏进来时,见他正往牛皮纸信封里装东西,封皮上写着《江南织音谱》几个字,墨迹未干。
"明日《申报》的排版样稿送来了?"她将药盏放在他手边。
顾承砚抬头笑了笑,手指轻轻抚过信封:"送来了。
我让阿福加印了三千份,除了报馆,还要往各厂的门房、码头的茶摊送。"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若雪,等这些图送到每个织工手里,东洋人再想仿我们的机子"他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上的茧,"就得先过全上海织娘的耳朵。"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咚——"的一声,惊起几片夜鸟。
顾承砚将信封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谱子的序里写'声纹无伪,人心有证',好不好?"
苏若雪低头去看,却见序文最后有行小字:"凡闻此音而泪落者,皆可持谱至顾氏,领新织机验声帖。"她抬头时,正撞进他亮晶晶的眼睛里,像有星子落进去,"少东家这是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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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让全江南的织机,都学会说真话。"顾承砚替她把碎发别到耳后,"等《声纹白皮书》见报那日"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该让有些人,听听自己种下的恶果,是什么声音了。"顾承砚将《声纹白皮书》的样稿按在书桌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窗棂外传来报童的吆喝声:"看嘞!
顾氏绸庄新刊《江南织音谱》!
听声辨机裂,东洋人骗不了咱——"他垂眸望向样稿上"前十二律"的声纹图谱,喉结动了动。
三日前在李记织厂看到的锈裂连接环还在眼前晃,那些"东纺监"的刻痕像烧红的铁,烙得他心口发疼。
"少东家,报馆回电。"苏若雪捧着铜制电报机进来,发梢沾着晨露,"加印的三千份明早就能铺满十六个码头。"她将电报递过去,指尖扫过他手背——他的手凉得惊人,"昨夜又没合眼?"
顾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渐渐洇开:"若雪,你说东洋人为什么总爱抄我们的机图?"不等她答,他低笑一声,"因为他们抄不走织娘的耳朵。"他抽回手,在样稿空白处画了朵并蒂莲,"等这谱子进了每个车间,机器一叫唤,织娘就能听出是不是东洋鬼的催命机。"
第三日晌午,顾氏绸庄前厅的紫檀木柜台被挤得水泄不通。
老织工举着报纸拍桌:"顾少东家说的声纹裂点,和我那台机子的动静一模一样!"学徒捧着裂成蛛网的连接环挤进来:"掌柜的,我家厂子刚拆了三台,您给看看这算不算'守纹图'补贴?"苏若雪站在账房门口,看着伙计们忙着登记,嘴角终于扬起——这些人眼里的光,比她算过的任何账本都珍贵。
"苏姑娘!"门帘被掀起,青鸟的影子投进来,军靴踩着青砖"咔嗒"响,"五家小厂来报了。"他递过个油纸包,"其中两家在机壳夹层里翻出这——"他打开纸包,露出半张焦黑的图纸,边缘印着"磷火计划"四个繁体小字,"老匠头说,这是东纺秘密研发的高燃磷丝,专烧咱们的丝仓。"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接过图纸,指尖在"磷火"二字上重重一按:"好个东纺,明着卖裂机坑钱,暗着藏图纸放火。"他将图纸递给苏若雪,"去请陈探长,就说顾某借巡捕房的人用半日——"话音未落又顿住,"不,先查货源。"他转向青鸟,"这些裂机都是从哪进的?"
"沪西机料行。"青鸟从怀里摸出本皱巴巴的购货单,"七家厂的提货单都盖着同个章。"他指了指单据右下角的红印,"这行表面做正经机料生意,实则专给东洋人造壳子。"
顾承砚盯着那枚红印,忽然笑了:"若雪,你以守纹会监察人的身份,给机料行发'声纹复检令'。"他抽出钢笔在便签上写了几个字,"限他们七日内自证清白,把近三年的进货单、验机记录全送过来。"
"那您要"苏若雪接过便签,见上面写着"老周头,夜访",恍然大悟。
第七夜子时,沪西机料行后仓的油毡布被夜风吹得"哗啦啦"响。
顾承砚缩在街角的酱菜铺后,看着青鸟的影子掠过围墙。
三刻前,老周头——那位在纺织界干了四十年的老匠头,揣着五根大黄鱼敲开了机料行的门,说要"买十台免检仿机"。
"掌柜的,我那厂要接东洋人的大单子。"老周头故意提高嗓门,"得用和顾氏一样的机子,可顾氏的验声帖难搞"
机料行里传来算盘珠子的脆响,接着是掌柜的尖笑:"老周头您可找对人了!
我这有批'特供机',表面和顾氏的模子一样,连钢印都能刻——"
"砰!"
后仓的木门被踹开,青鸟带着巡捕冲进去时,掌柜的正往火炉里塞账本。
他扑过去拽住掌柜的后领,账本"啪嗒"掉在地上,几页纸飘出来,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三月十五,收裂机五台,价银二十;三月廿三,收裂机八台,价银卅五"
"裂机回购计划?"顾承砚弯腰捡起一页,字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东纺想低价收走有暗伤的机器,再伪装成民族工厂自己用坏的,好说守纹会的标准是狗屁?"他捏着纸页的手在抖,"好算计!"
掌柜的突然跪下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顾少东家饶命!
是东纺的小林先生逼的,说不这么干就烧我铺子"
"烧?"顾承砚蹲下来,盯着他发红的眼,"你可知东纺往机子里藏的磷火图纸,能烧多少个像你这样的铺子?"他站起身,将账本扔进火炉,火苗"轰"地窜起来,"这一次,我们不放火。"他从怀里摸出钢笔,在灰烬旁的青砖上写了几个字,"我们修机。"
后半夜,顾氏绸庄的档案库里,苏若雪抱着一摞声纹图往木架上放。
烛火在她发间跳,将那些裂痕的影子投在墙上,像群黑色的蝴蝶。
她抽回手时,某页图突然从最底下滑出来,飘落在地。
她弯腰去捡,却在图页边缘发现极淡的笔迹——不是墨,像是蜡油冷却时自然凝成的,歪歪扭扭写着:"雪儿,机裂之声,亦是新生之啼。"
苏若雪的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烛火突然晃了晃,将字迹映得忽明忽暗。
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把那页图贴在胸口,嘴角慢慢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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