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手指缓缓抚过照片边缘,照片背面还沾着暗房显影液的苦味。
他记得这张照片拍摄的具体时间——五日前深夜,他正对着账本计算新一批蚕丝的收购成本,苏若雪端着茶盏进来时,砚台里的墨汁刚凝成半枚残月。
"密室的机关,只有我们三个知道。"苏若雪的声音发涩,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照片边缘,"老管家跟了父亲三十年,上个月还替我挡过流弹"
"所以问题不在人。"顾承砚突然抬头,目光扫过墙上的《兰亭集序》摹本。
十年前他刚接手绸庄时,祖父亲手挂上去的,说是"商道亦文道,需得沉得住气"。
此刻绢面在风里轻颤,他却看出了不同——画轴的檀木边框,比记忆中多了道极细的裂缝。
"青鸟。"他突然开口,"把画取下来。"
青鸟应了声,利落地跳上案几,指尖扣住画轴顶端的云头榫。
随着"咔"的轻响,整幅画被取下时,顾承砚注意到他袖口闪过道银光——是前日新磨的匕首,刃口还沾着福来米行那瘦子的血。
画轴平摊在红木书案上,顾承砚解下袖扣,用金属扣头挑开装裱层。
苏若雪凑过来,呼吸几乎要碰到他后颈:"这是"
细如发丝的铜线从绢帛夹层里钻出来,像条冬眠初醒的蛇。
再挑开一层,枚指甲盖大小的窥镜正嵌在檀木里,镜片泛着冷光,倒映出三人骤然紧绷的脸。
"去年春,日本蚕丝株式会社送的'贺礼'。"顾承砚的拇指摩挲过画轴背面的烫金印记,"说是特意请京都老匠人装裱,原来装的是这个。"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我早该想到上月他们派人来'交流工艺',说要借画轴研究苏绣针法"
"不怪你。"顾承砚握住她发凉的手,指腹蹭过她腕间那道旧疤——是三年前为救被流弹击中的染坊学徒,被沸染缸溅伤的,"他们越怕我们看不清,才越要把眼睛贴在我们后背上。"他忽然笑了,眼底却淬着冷光,"既然他们爱看,我们就演一出大戏。"
苏若雪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忽然想起上个月在码头痛击日商走私生丝时,他也是这样笑着说"要让他们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她吸了吸鼻子,抽回手:"你说,我做。"
"去把我常用的湖笔拿来。"顾承砚翻出三本空白账册,"要最软的那支,笔锋开得七分的。"
苏若雪转身时,他已经铺开宣纸。
月光透过窗棂落下来,照见他笔尖悬在纸上方半寸,停顿三息——这是他模仿自己笔迹时的习惯,总要先"养"三分气。
"第一本,写'联络南京军统'。"他笔尖落下,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就说已谈妥用丝绸换电台,交货地点定在十六铺码头。"
"第二本"他顿了顿,笔锋微转,"写'资助皖南游击队',具体数目就按上月被日商截走的三船生丝折算。"
"第三本最要紧。"他抬眼看向苏若雪,"写'策反盐帮高层',要提到'青蚨帮二当家的姨太太爱翡翠',把上个月从当铺收的那对翡翠镯子列进去。"
苏若雪研墨的手一顿:"这三桩"
"两假一真。"顾承砚将三本账册依次摆在案头最显眼处,"真的那桩,是他们最想不到的——"他指腹敲了敲第三本,"盐帮确实在和我们接触,但要策反的是大当家,不是二当家。"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三更了。
青鸟抱着个铁皮盒子进来,盒盖还沾着机油味:"春蚕组的监听设备改好了,您要的录音"
"放。"顾承砚点头。
电流杂音过后,是他的声音,带着深夜特有的沙哑:"老周,码头的货必须今晚运走对,就按之前说的,走苏州河支流"
"这盘录的是假运货路线。"青鸟翻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二张蜡纸,"每夜子时播放,用变声器处理过,和您声线相似度九成三。"
"不够。"顾承砚拿过一张蜡纸,对着月光看,"要让他们听见我拍桌子的声音,要让他们听见若雪劝我'再等等'的哽咽。"他转向苏若雪,"明早的药膳盒,你亲自送。"
苏若雪立刻明白:"夹层里放蜡纸,医院的王护士是我们的人,她会"
"不。"顾承砚打断她,"让王护士把盒子原封不动搁在窗台,等日本人的'眼睛'看完,再收走。"他指了指墙上空着的画框,"他们要的是'亲眼所见'的真实,我们就给足他们真实。"
青鸟突然低笑一声,匕首在指尖转出银弧:"这出戏,够他们消化三天。"
"不止三天。"顾承砚望向窗外,夜色正浓,远处黄浦江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三日后"他话音顿住,目光落在书案角落的铜制座钟上——指针正指向三点十七分,和照片里他抬头看钟的角度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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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若雪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握住他的手腕:"承砚,你看"
座钟的玻璃罩上,映出窗外树影里一道极淡的反光——像是某种金属镜片,随着风微微晃动。
顾承砚的拇指轻轻覆住她手背,在她掌心写了个"等"字。
远处,外滩的海关大钟开始报时,当——当——当——
钟声里,某个穿黑风衣的身影从顾宅后墙翻出,怀里紧抱着个油纸包。
纸包渗出的蜡味混着露水,在空气里散成若有若无的线,一路往虹口方向延伸。
顾承砚的后颈被冷汗浸得发凉,却仍垂着眼盯着照片里自己微侧的下颌线——那是被窥镜捕捉的角度,连喉结的弧度都纤毫毕现。
苏若雪的手指搭在他手背,温度透过布料渗进来:"他们连你看钟的习惯都摸透了。"
"所以才要让他们以为摸透了。"顾承砚捏了捏她指尖,转身时已恢复惯常的清润声线,"青鸟,去把二太太房里那盆素心兰搬来。"
青鸟脚步一顿:"那是她最宝贝的"
"搬。"顾承砚指节敲了敲书案,"让王妈往花盆里填半寸河沙,再在盆底压张'盐帮密信'。"他瞥向窗外晃动的反光,"要让他们看见二太太为这盆花骂哭小丫鬟,看见信被扫进炭盆时飘出半张。"
苏若雪忽然轻笑:"你这是要给他们的'眼睛'喂点甜枣。"
"甜枣里藏刺。"顾承砚将照片收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三日后,他们的眼睛会带他们去虹口码头——"他抬手指向黄浦江方向,"那里有给山本一郎备的见面礼。"
三日后的晨雾还未散尽,虹口码头已响起刺耳的警笛声。
山本一郎裹着墨绿呢子大衣站在跳板上,皮靴碾过潮湿的青石板,身后跟着六个扛着步枪的巡捕。
他望着仓库门上斑驳的"顾氏"漆印,嘴角扯出冷笑——三天前从顾宅窥镜里截获的"军统接头点",终于要现原形了。
"撞门!"他抽出白手套甩向手下。
"砰"的一声,锈迹斑斑的铁门应声而倒。
霉味混着潮风涌出来,仓库中央却立着尊半人高的檀木柜,柜面贴着顾氏绸庄的朱红封条。
山本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和密信里"藏电台的木箱"完全不符。
"搜!"他吼道。
巡捕们的皮靴声在空荡的仓库里回响。
突然,最里面的巡捕发出闷哼,整个人栽进阴影里。
紧接着,墙根传来砖石摩擦声,二十多个穿短打、系青布腰带的汉子从暗道出涌,为首的青鸟握着淬毒的匕首,刀尖挑开山本的领结:"山本原桑,早该请您来听戏了。"
"你们敢动大日本"
"动的就是大日本。"青鸟反手用枪托砸在他后颈,山本的咒骂卡在喉咙里。
盐帮弟兄迅速制住所有巡捕,有人架起摄像机,镜头对准山本腰间鼓起的牛皮包——那是顾宅密室的影像日志,十七日的监控记录在胶片上泛着冷光。
同一时刻,顾家书房的炭火正"噼啪"作响。
苏若雪将最后一叠照片投进火盆,橘红色的火舌舔过穿睡袍的顾承砚、伏案算账的自己、甚至她替顾承砚整理袖扣时耳尖泛红的侧影。"他们连我们说私房话都录了。"她的指甲掐进掌心,"这些要是流出去"
"所以要让他们流出去。"顾承砚将《申报》样稿推到她面前,头版整版广告的标题刺目:"日方文化清查,竟以窥私为业;所谓顺逆,不过因不肯低头!"他指了指右下角的英美领事签名,"昨天下午,我让人把影像日志副本送进了工部局。"
苏若雪翻开样稿内页,整版都是被截取的监控画面:顾承砚教学徒辨认蚕丝品级时的专注,她在账房给老匠发月钱时多塞的两个银角子,甚至顾宅门房给流浪儿塞热馒头的背影。"他们想证明我们'通敌',我们就证明他们'窃密'。"顾承砚的声音沉下来,"租界最在乎什么?
是'文明'的遮羞布。"
窗外传来汽车急刹声。
青鸟掀开门帘进来,牛皮包往桌上一扔,金属搭扣撞出脆响:"山本的人全扣在巡捕房了,胶片和日志都在这儿。"他瞥了眼火盆里的灰烬,"二太太那盆素心兰,今早被日本商会的人'不小心'碰碎了——他们果然去翻了河沙。"
顾承砚伸手接住飘起的纸灰,在掌心捻成细末:"戏唱到这儿,该谢幕了。"他走向墙边的《兰亭集序》摹本,檀木轴上的裂缝在晨光里格外刺眼。"这画陪了顾家十年。"他指尖抚过绢面,"可藏过窥镜的轴,再不能留。"
苏若雪取来铜盆,顾承砚将画轴慢慢展开。
当《兰亭》最后一个"足"字没入火焰时,他突然顿住,抽出嵌着窥镜的檀木残轴,递给苏若雪:"你曾说,丝不断,因有人肯执梭。
今日,我以断梭为誓——"他望着跳动的火苗,"凡窥我志者,终将见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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