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承砚已站在法租界福康里17号的青砖墙外。
梧桐叶上的露珠顺着瓦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出细碎的响,混着门房拖长的吆喝:"顾先生拜访——"
朱漆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个灰布短打的老仆。
老人先扫了眼他怀里的蓝布包,又抬眼瞧他,浑浊的眼珠突然亮了亮:"顾少东请。"说罢侧身,袖管带起股陈年老檀的香气。
院子比外头更静。
三进的小宅被修竹围了半圈,竹影在白墙上摇晃,倒把正午的天光都筛得温柔了。
老仆引着他穿过月洞门,到正厅时,檐下铜铃突然叮铃作响——穿湖蓝夹袄的老人正坐在檀木茶案后,鹤发垂肩,手中茶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眉眼。
"李仲衡。"老人先开了口,声音像陈年的旧书纸,带着干燥的沙哑。
他放下茶盏,指节叩了叩案几,"坐。"
顾承砚落座时,注意到茶案角摆着本《资本论》,书脊磨损得厉害,倒比他在安全屋见到的林芷兰抄本更旧些。
他把蓝布包轻轻放在案上,解绳结时指腹蹭到布面,还留着苏若雪昨夜包名单时的温度。
蓝布展开的刹那,李仲衡的瞳孔陡然收缩。
他前倾身子,枯瘦的手指悬在名单上方半寸,像是怕碰碎了什么。"光复社"他念这三个字时,喉结动了动,"二十年前的火漆印,怎么会"尾音突然哽住,指尖终于落下,沿着"李仲平"三个字的墨迹慢慢摩挲,"我儿子的字。"
顾承砚喉头发紧。
他想起林芷音说的老照片,想起剪报上倒在血泊里的青年——此刻老人眼里的光,和照片里那个举着"还我主权"标语的少年,分明是同一种热。"林芷兰的妹妹给了我虹口旧染坊的钥匙。"他压低声音,"第三块青石板下,除了电台密码,还有这本名单。"
李仲衡猛地抬头,眼尾的细纹里浸着水光:"阿兰?
她"
"她走了。"顾承砚取出林芷兰的信,信纸上还留着焦糊的边缘,"但走之前,她抄了《资本论》,藏了电台,还让妹妹等一个能把路走下去的人。"
老人接过信的手在抖。
他先摸了摸信纸上的折痕,像是在摸故人的指纹,这才展开。
顾承砚盯着他的脸——先是眉心拧紧,接着眼尾泛红,最后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似的靠回椅背。
信纸从指缝滑落,飘在名单上,"啪"的一声轻响。
"五年前的爆炸。"李仲衡突然开口,声音发哑,"我在法租界听着动静,火苗窜上半天空。
他们说'光复社'的联络点炸了,说所有账本都烧了"他抓起茶盏灌了口,却被烫得咳嗽起来,"我信了。
我以为阿平的血白流了,以为那些半夜抄书的、偷偷印传单的,都白熬了"
顾承砚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背。
老人的皮肤薄得像蝉翼,能看见底下青蓝的血管:"但您留着儿子的日记本。"他想起前晚在安全屋翻到的记录,"您烧了所有账,却留着他记的'周敬之,沪江学生会干事,愿为实业抛头颅'。"
李仲衡的手突然攥紧他的手腕。
这把年纪的人,力气倒大得惊人:"小顾先生,你知道我退隐后做什么?"不等回答,他指向墙上的旧照片——穿学生装的青年站在五卅惨案的标语前,"我每天擦这张照片,擦完就数法租界的巡捕房。
数一次,就骂自己一句懦夫。"
"您不是懦夫。"顾承砚抽出手,把名单往他跟前推了推,"您在等。
等有人带着'光复社'的火种来敲这扇门。"
客厅里静得能听见竹影扫过窗纸的沙沙声。
李仲衡突然笑了,笑得眼角的泪都滚进皱纹里:"到底是年轻啊"他的手指划过名单上"周敬之"旁的星号,声音突然沉下来,"可惜,有些人等不到这一天了。"
顾承砚心里"咯噔"一跳。
他想起前晚在名单上看到的那个星号,想起林芷兰日记本里夹着的半张合影——周敬之站在最中间,西装笔挺,和学生时代的热血判若两人。"您是指"
"周敬之。"李仲衡的目光像把刀,"当年他在沪江大学喊'实业救国'喊得最响,现在"他突然闭了嘴,枯瘦的手指叩了叩名单,"小顾先生,你比我想象中更会找线索。
但有些事,不是看名单就能明白的。"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
顾承砚望着老人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苏若雪昨夜说的"不肯弯的脊梁"——原来有些脊梁,弯了是因为压了太多未说出口的沉疴。
老仆端茶进来时,李仲衡已经把名单和信收进了檀木匣。
他拍了拍匣子,抬头时眼里又有了光:"明晚八点,虹口码头。"他从袖中摸出枚铜钥匙,和林芷音给的那把锈迹斑斑的不同,这把擦得锃亮,"拿这个开三号仓库,你要的'曙光行动',缺的最后一块拼图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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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承砚接过钥匙,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管。
他起身告辞时,瞥见茶案上的《资本论》被翻到某一页,铅笔写的批注还清晰:"实业若为刀,当斩豺狼。"
老仆送他到门口时,晨雾已经散了。
顾承砚摸出兜里的油纸包,蟹粉小笼的余温还在。
他咬了口,鲜甜的汤汁漫开时,突然听见门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响——是李仲衡在搬那口檀木匣。
"顾少东慢走。"老仆关门前轻声说,"先生等这一天,等了十年。"
顾承砚望着渐远的朱漆门,把油纸包重新包好。
风里飘来法租界的面包香,混着身后小院里传来的翻书声。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钥匙,突然加快了脚步——有些答案,该去虹口码头找了。
而此刻正厅里,李仲衡抚着名单上"李仲平"的名字,轻声道:"阿平,当年你说'要让所有织机都姓中',现在有个小顾先生,他或许能替你走完这条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周敬之"的星号上,声音陡然冷下来,"只是有些人,该算算账了。"
顾承砚的指尖在茶案上轻轻一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您是指周敬之?”他想起昨夜在安全屋反复摩挲的名单,周敬之名字旁的红圈像块洗不净的血渍,此刻在眼底灼出一片热。
李仲衡的喉结动了动,枯瘦的手按在《资本论》封皮上,指腹压过“实业若为刀,当斩豺狼”的批注:“他是最早提出合作日商换取资金支持的人。”老人的声音像锈住的齿轮,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钝痛,“阿兰坚决反对,说‘用倭人的钱织绸子,织出来的布都沾着血’。结果……”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仆从门外快步进来,端着温水轻拍他后背。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林芷兰信里“虹口的火不是意外”的字句在脑海炸开,他想起安全屋墙缝里那截烧剩的日商株式会社信纸——原来当年的爆炸,早埋着背叛的引线。
“后来联络点就炸了。”李仲衡喝了口温水,眼尾的泪被皱纹吸得干干净净,“阿平的日记本里夹着周敬之的入党申请书,墨迹还没干。”他突然抓住顾承砚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小顾先生,你以为星号是标记忠骨?不,是血债。”
厅门“吱呀”一响。
苏若雪提着青瓷食盒站在门口,月白缎面袄子沾了点晨露,发间银簪晃着细碎的光。
她扫过两人紧绷的神情,脚步微顿,却还是走了进来:“顾先生,我怕您饿,带了蟹粉汤包。”她将食盒放在案上,抬眼时目光掠过李仲衡发红的眼眶,“方才在门外听了几句。如今‘曙光行动’虽以商会名义进行,实则与当年‘光复社’理念一致。”她指尖抚过名单上“实业救国”的批注,声音轻却有力,“若您愿意加入,我们将有更大的力量去抗衡日伪势力。”
李仲衡松开顾承砚的手,抬头看苏若雪。
晨光透过竹影落在她脸上,把眼底的坚韧照得透亮——像极了林芷兰当年在街头发传单时的模样。
他突然笑了,笑得喉间发出轻响:“顾家少东家好福气。”他转向顾承砚,笑容渐收,“我可以提供资金和人脉支持。”他指节叩了叩檀木匣,“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必须清除所有隐藏在商会内部的叛徒,哪怕是最亲近之人。”
顾承砚的呼吸一滞。
赵掌柜前日突然要把绸庄生丝卖给日商的反常,孙理事总挂在嘴边的“少东家有魄力”的恭维,此刻像针一样扎进脑海。
他喉间泛起铁锈味:“您……知道是谁?”
李仲衡没有回答。
他起身走向墙上的老照片,手指抚过青年颈间的蓝白围巾——那是林芷兰亲手织的,和苏若雪腕上的茉莉香丝帕同色。
“我知道,有些人的背叛,比刀剑更致命。”他转身时,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在顾承砚脸上停了片刻,“小顾先生,你以为自己看清了棋盘?不,你只是摸到了边角。”
苏若雪伸手按住顾承砚微颤的手背。
她的掌心暖得像团火,烫得他想起昨夜在账房核对账目时,她凑过来看算盘的呼吸——“少东家,这里要加三个零。”此刻她轻声道:“我们回商会。”
顾承砚点头。
他接过李仲衡递来的铜钥匙,金属凉意顺着掌心窜进血管。
老仆送他们到门口时,他回头望了眼正厅——李仲衡正对着照片说话,声音轻得像叹息:“阿兰,阿平,他们要走的路,比我们当年更难啊……”
出了福康里,梧桐叶上的露珠滴在苏若雪的油纸伞面,“滴答”作响。
顾承砚摸出铜钥匙在阳光下照了照,齿痕清晰如刀刻。
“若雪,”他声音发哑,“赵叔前天突然要把生丝卖给日商,是不是早有端倪?”
苏若雪没说话。
她解开腕上的丝帕,轻轻包住他的手。
茉莉香混着晨雾漫进鼻腔,她仰头看他,眼尾微挑:“不管是谁,我们查。”
顾承砚望着她被晨雾染湿的睫毛,突然想起李仲衡的话——“有些人的背叛,比刀剑更致命”。
他握紧丝帕里的钥匙,加快了脚步。
身后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他转头对苏若雪道:“回商会,我要立刻召集核心成员。”
苏若雪应了声,伞面微微倾斜,替他挡住头顶飘落的梧桐叶。
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老长,渐渐融进法租界的晨光里。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街角,穿灰布长衫的身影缩了缩脖子,摸出怀表看了眼——七点三刻,该去汇中饭店送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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