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安阳府衙门的青石台阶上已结了一层薄霜。
叶明踩着晨露拾级而上,官靴踏碎冰晶的脆响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清晰。他望着朱漆大门上新贴的桃符——左书&34;明镜高悬&34;,右写&34;铁面无私&34;,横批&34;国泰民安&34;还是年前自己亲手所题,如今金粉已有些斑驳。
&34;开——衙——&34;
随着衙役悠长的唱喏,六扇黑漆大门缓缓洞开。叶明整了整腰间银鱼袋,忽然发现门廊下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刑名师爷郑文焕正捧着厚厚一叠文书,冻得通红的鼻子像颗熟透的山楂。
&34;大人新年吉庆!&34;郑师爷小跑着迎上来,哈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成细霜,&34;下官寅时就来候着了,积压的案子都理出了头绪。&34;
叶明接过文书,最上面那本蓝皮册子还带着体温。翻开便见朱砂批注密密麻麻,像雪地里撒了把红梅瓣。其中&34;腊月廿八刘氏争产案&34;旁画了个醒目的三角符号——这是他们约定的&34;疑难案件&34;标记。
&34;辛苦郑先生了。&34;叶明摩挲着册页上未干的墨迹,&34;年节里都没歇着?&34;
郑师爷搓着手笑道:&34;内子说我梦里都在背《大明律》。&34;他引着叶明穿过仪门,突然压低声音:&34;倒是户房老周听说除夕夜还在醉仙楼喝花酒。&34;
这话音刚落,檐下阴影里就窜出个圆滚滚的身影。
户房典吏周德安提着算盘作揖,算珠在晨光中乱晃:&34;侯爷明鉴!下官那是为打探漕帮消息,您看——&34;
他从袖中抖出张清单,&34;连他们除夕运私盐的船数都记着呢!&34;
叶明瞥见清单边角沾着胭脂,也不点破,只将冻僵的手指凑近廊下的黄铜暖炉。
炉身上铸着獬豸纹,兽口吐出的热气带着松木香——这是工房新制的&34;省炭官炉&34;,据说能比寻常炭盆省一半柴火。
签押房的檀木案头,文书堆成了三座小山。叶明随手翻开最上面那本,竟是幅带血的婚书。郑师爷连忙解释:&34;这是初四接的奇案,东郊李秀才新婚夜暴毙,新娘咬定是婆家下毒。&34;
&34;怎不早报?&34;叶明&34;啪&34;地合上册子。
&34;当时当时侯爷正主持商贸行开市&34;郑师爷的喉结上下滚动,&34;再说那新娘是&34;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从袖中抽出张名帖。烫金笺上赫然印着&34;宣州周氏&34;的篆章。
叶明瞳孔微缩。宣州周家,正是年前纵火烧玻璃工坊的周掌柜本家,也是暗中贩卖私盐的后台。他将婚书对着窗户细看,发现血迹恰好模糊了女方生辰八字。
&34;传话给仵作。&34;叶明突然道,&34;本官要开棺验尸。&34;
&34;这死者已下葬七日&34;
&34;那就挖出来。&34;叶明从笔山上取下支狼毫,蘸墨时手腕稳如磐石,&34;再让捕快把新娘的嫁妆单子抄来——要暗中进行。&34;
郑师爷领命而去时,叶明已翻开第二本案卷。这是桩田产纠纷,涉事双方却在空白处按满了血指印。他正要细看,忽听前衙传来鼓声——有人击鼓鸣冤。
公堂上的原告是个穿粗麻孝服的老妇,跪在那里像截枯树桩。她脚边摆着个盖白布的担架,隐约显出人形轮廓。
&34;青天大老爷啊!&34;老妇重重叩头,额角顿时见了血,&34;我儿给周家窑厂运瓷胚,腊月廿九摔下山崖周家竟说他是偷瓷逃跑!&34;
叶明注意到死者露出的手腕上有深紫色勒痕。他示意仵作查验,自己则踱到老妇跟前:&34;老人家,你儿可曾说过周家窑厂有何异常?&34;
老妇突然浑身发抖:&34;有有天夜里他回来说说窑厂地窖里&34;
话未说完,堂下突然传来喧哗。一个锦衣男子带着四个家丁闯了进来,腰间玉佩叮当作响。
&34;侯爷何必为难个村妇?&34;男子拱手行礼,腕间金镯在雪光中刺眼,&34;在下周永年,宣州周氏三房管事。这妇人儿子确实偷了御瓷&34;
叶明没接他递上的名帖,反而俯身掀起白布。死者胸口赫然有道一尺长的伤口,边缘整齐如裁纸——绝不是摔伤能造成的。
&34;郑师爷。&34;叶明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公堂瞬间安静,&34;按《大庆律》,杀害官窑工匠该当何罪?&34;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34;斩立决。&34;郑师爷答得飞快,&34;若涉及御瓷,株连三族。&34;
周管事脸色骤变。叶明已转身从签筒抽出一支火签:&34;来人,封了周家窑厂!所有账簿匠人全部收押!&34;掷下的火签在青砖上蹦出清脆声响,惊飞了檐下避寒的麻雀。
午时三刻,叶明终于得空走进户房。二十张算盘同时作响的动静,像场突如其来的冰雹。掌印主事慌忙迎上来:&34;侯爷,去岁赋税已&34;
&34;不看那个。&34;叶明径直走向最里间的铁柜,&34;我要近三个月官窑的支取记录。&34;
铁柜打开时扬起细灰,露出几本靛蓝封皮的特别账册。叶明指尖在&34;瓷土&34;项下停住——宣德八年十二月,周家窑厂领用的高岭土竟比官窑多三倍。
&34;有趣。&34;叶明用指甲在某行数字上划了道痕,&34;这些瓷土若全烧成器,足够装满十艘漕船。&34;他忽然转头问:&34;近日可有盐课亏空?&34;
主事瞪圆了眼睛:&34;侯爷怎知?扬州分司上月报损三千引&34;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满身是雪的驿卒闯进来,跪地奉上漆盒:&34;急报!扬州盐运使周大人昨夜暴毙!&34;
叶明打开盒子,里面除了公文,还有片染血的碎瓷——正是周家窑厂特产的&34;雨过天青&34;釉。
戌时的签押房只剩一盏孤灯。叶明揉着酸胀的眉心,面前摊着三份看似无关的案卷:李秀才毒杀案、窑工坠崖案、盐运使暴毙案。但他用朱砂勾勒出的线索,却隐隐指向同一个方向——宣州周氏。
&34;大人。&34;郑师爷端着食盒轻轻进门,&34;厨下煨了百合粥&34;
叶明突然抬头:&34;李秀才的棺材挖出来没有?&34;
&34;挖是挖了&34;郑师爷放下食盒,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34;可棺里只有具无头尸,看服饰确是李秀才。怪的是&34;
他压低声音,&34;新娘昨日悬梁自尽了,临死前念叨什么&39;瓷枕藏珠&39;。&34;
瓷枕!叶明猛地站起,带翻了砚台。朱砂墨汁在案卷上漫开,像滩新鲜的血。
他想起新娘嫁妆单上有对&34;定窑孩儿枕&34;——那等贵重物件,绝非寻常商贾所能有。
&34;备马!&34;叶明抓起官帽,&34;去李秀才宅!&34;
当他们撞开新房的门时,月光正照在床头的白瓷枕上。叶明举起烛台细看,孩儿笑得诡异的嘴角处,有道几乎不可见的接缝。
&34;咔嚓&34;——瓷枕碎裂的瞬间,十几颗浑圆的东珠滚落在地。其中一颗裂开的珠子里,露出张写满名字的绢布。
&34;好个灯下黑。&34;叶明抖开绢布冷笑,&34;私盐贩子的分红名单,竟藏在御赐的瓷枕里。&34;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叶明才回到后衙。他脱力地倒在圈椅上,任由小厮换下沾满泥雪的官靴。窗外传来扫街的沙沙声,混着早市摊贩的吆喝——安阳城又开始了寻常的一天。
&34;侯爷&34;郑师爷捧着热帕子欲言又止。
叶明摆摆手:&34;我知道,动周家会牵扯到那位大人。&34;他望着梁上悬的&34;明镜高悬&34;匾,忽然问:&34;郑先生可知这匾为何是斜的?&34;
郑师爷茫然摇头。
&34;因为&34;叶明接过帕子覆在脸上,声音闷闷的,&34;真正的明镜,从来照不见全部黑暗。&34;
温热的水迹慢慢洇透了帕子。窗外,新贴的桃符在晨风中轻轻颤动,&34;国泰民安&34;四个金字正对着东方渐亮的曙光。
正月初七的寅时,安阳府衙门的铜钉大门在晨雾中缓缓开启。
&34;恭迎府尊回衙!&34;两班衙役齐声唱喏。叶明注意到他们换上了统一制式的皂靴,腰间皮带都钉着编号铜牌——这是他仿照现代警务系统做的改革。
签押房里,案牍已堆成小山。刑名师爷郑文焕捧着册子禀报:&34;自腊月廿八封印至今,共接讼状二十三件,其中田宅纠纷九件,商事诉讼七件,命案三起。&34;
叶明翻开最上面那本蓝皮册子,朱批的&34;急&34;字格外醒目:&34;这个&39;周记窑厂纵火案&39;还没结?&34;
郑师爷压低声音:&34;涉事的周掌柜咬定是意外失火,偏偏那晚当值的更夫又失踪了&34;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