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极殿陛见的激动与“平贼将军”的荣耀加身,如同滚烫的烙铁,在贺仁龙、曹闻诏、郑维城、曹汴蛟四人心头留下了深刻而炽热的印记。
他们捧着那卷明黄的圣旨和兵部出具的调兵勘合,仿佛握住了通往功业与名望的钥匙;
胸中豪情万丈,恨不得即刻点齐兵马,挥师北上,将那窃据开封的逆贼左梁玉碾为齑粉。
然而,这腔热血很快就在冰冷的现实面前迅速降温,乃至近乎凝固。
他们首先遭遇的,便是这庞大帝国官僚机器那令人窒息的低效与推诿。
兴冲冲地拿着文书前往户部协调钱粮,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面色疲惫、眼神里透着精明与无奈的主事。
对方甚至没有请他们坐下,只是公事公办地接过文书扫了一眼,便双手一摊,诉苦的声音比他们还大:
“几位将军,不是下官有意刁难。
实在是…唉,户部的库底都快能跑马了!
今年秋税还没入库就花完了,各项开支的名目早就排到了明年去!
禁军的抚恤、金陵京官的俸禄、年底的元旦大朝、天地祭祀…哪一项不是等着米下锅的硬开销?
眼下实在是挤不出额外的银子来支应大军开拔啊!”
贺仁龙眉头紧皱:"可是陛下圣旨"
"圣旨也不能变出银子来啊。"
主事双手一摊“几位将军,不是下官不帮忙,眼下库里那点银子,是留着给京官们发放年终俸禄,以及筹备元旦大朝会和各项祭祀典礼的!
这可是维系朝廷体面的头等大事,万万动不得!”
郑维城忍不住插话:"那粮食总该有吧?"
看着四将瞬间僵住的脸色,那位主事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
却给出了一个更令人绝望的“解决方案”:“至于粮食……户部可以给你们开具征粮凭证。
你们沿途经过州府,可凭此证向地方官府征调。
不过……话得说在前头,这几年天灾人祸,各地府库也都不宽裕;
这凭证地方上认不认,能征到多少,有没有足够的存粮……
那就真的要看各位将军的本事和运气了,自求多福吧。户部,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四人面面相觑,一颗心直往下沉。
没有开拔银,军队如何动员?
如何购置必要的军资?
没有可靠的粮饷保证,难道让弟兄们饿着肚子、空着手上战场?
钱粮无着,那就先解决调兵问题!曾大人名义上是他们上官应该好解决。
他们又硬着头皮去找五军都督府和相关的禁军卫所协调兵马。
结果更是令人沮丧。除了他们原本直属的四个千户所,兵力大约四千人外,再想抽调一兵一卒都难如登天。
禁军主力在之前的大战中损失惨重,幸存下来的部队不是被优先补充到更为紧要的淮河防线,就是在忙于重建营垒、操练新兵;
甚至有一部分直接被工部拉去修缮城墙宫室。
禁军各个卫的指挥使、都督佥事们,哪个不是背景深厚、眼高于顶?
面对这四个骤然擢升、毫无根基的“平贼将军”,表面客气,实则软钉子一个接一个:
兵力紧张,器械不足,光圣旨不行,还需上官批文,需协调时日…总之,寸步难行。
曹闻诏算了一笔账,心都凉了半截:就凭他们本部那四千人马,去平定拥众数万、据守坚城的豫州叛军?
这简直是驱羔羊入虎口,自寻死路!
直到此刻,他们才深切体会到,在这冠盖云集、等级森严的金陵城;
没有实实在在的权柄和人脉,仅凭一纸圣旨和满腔热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万般无奈之下,四人只得再次厚着脸皮,求到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举荐人——
兵部侍郎曾仲涵的值房。
曾仲涵听罢他们磕磕绊绊、面带窘迫的汇报,原本还算平和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书案。
他久在朝堂,如何不知其中的关窍?
陛下震怒,内阁决议,出兵平叛的大方向是定了;
但具体到执行层面,户部的库银、各军的兵额,哪一样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难题?
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罢了,此事也不能全怪你们。本官亲自去与户部交涉吧。”
正常大魏的调兵流程本该清晰明确:
皇帝与兵部定策,下发敕书符验,规定兵力、路线、目标,主帅持符至军营调兵,地方提供便利。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
国库和各地府库得拿出真金白银和粮草来支撑大军的启动与消耗。
曾仲涵亲自出马,找到了那位老脸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的户部侍郎张衡臣。
两位朝廷大员在值房里进行了一番不足为外人道的讨价还价。
曾仲涵据理力争,强调叛军势大、开封地位紧要,原定五万大军的规模绝不能少。
张衡臣则哭穷卖惨,掰着手指头细数朝廷各项艰难开支,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曾仲涵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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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部堂!我的曾大人!”
张衡臣几乎要捶胸顿足,“您当户部是点石成金的神仙府库吗?
英国公那一仗败下来,多少亏空烂账还没填平?
各地雪片似的催银子的文书都快把户部淹了!
五万人?
别说五万,就是五千人的全额开拔银,现在也凑不齐!”
最终,在一番激烈的拉锯之后,原定的出兵规模被硬生生从五万砍到了八千。
张衡臣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又无可奈何的语气“安慰”曾仲涵:“兵贵精不贵多!
曾大人,八千京营锐卒,足以荡平豫州乌合之众了!
何必劳师动众,空耗国帑?”
而实际拨付的钱粮,经过户部和工部一番“精打细算”,七折八扣下来,竟只勉强够四千兵马的开销用度。
这其中,未必没有借着平叛之名,行销减历年亏空巨额之实的算计。
账面上还是五万。
曾仲涵脸色铁青,却也无计可施。
但张衡臣私下里也是一肚子苦水。
前任户部尚书司马藩留下的根本就是个烂摊子!
金陵周边仓库的存粮,账面上数字漂亮得能支撑三年,实际清查下来,能有两个月的用度就要烧高香了!
这场平叛战争完全在计划之外,能挤出这四千人的用度,已经是他精打细算、东挪西凑后的结果了。
毕竟这是陛下拍板、内阁集体决策的战事,户部不可能真的一个铜板都不出。
曾仲涵憋着一口气,回到兵部,只得重新给曹闻诏四人签发了一份手令;
允许他们沿途“相机招募壮勇,以补兵力之不足”。
这实属无奈之举,他比谁都清楚,仅靠八千人去对抗坚城固守的数万叛军,无异于以卵击石。
曹闻诏四人接到这份手令和大幅缩水的钱粮批文时,相视苦笑,心中那点被皇帝激励起来的豪情,已凉了大半。
圣旨已下,君命如山,难道他们还能掉头回去,告诉陛下没钱没粮没兵,这仗打不了?
他们连宫门都进不去,想递话也没门路。
事已至此,唯有硬着头皮,走一步看一步。
三日后,当他们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前去接收第一批拨付给他们的“四千禁军”时,眼前的景象让最为沉稳的曹闻诏也几乎当场破防!
那哪里是什么禁军锐士?
分明是一群刚从灾民营地里拉出来的乞丐!
站在校场上的,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老弱病残,许多人连站都站不稳,眼神麻木空洞,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莫说铠甲兵器,许多人连件完整的号衣都没有,手中的“武器”不过是削尖的木棍或是锈迹斑斑的破铁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馊臭和霉味。
显然,这些人的装备早已不知在哪个环节被抵押变卖,换成了果腹的粮食。
绝对不是禁军,肯定是被拉来充数的地方军甚至民夫。
曹闻诏望着这片黑压压、毫无生气的人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头一片冰凉。
指望这样一支“军队”去平叛?
恐怕还没走到开封,自己就先饿死、溃散大半了!
四人再一次,几乎是怀着屈辱和绝望的心情,找到了曾仲涵。
这一次,连他们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接二连三的困难像是一记记耳光,抽在他们这些新晋“将军”的脸上。
曾仲涵看着他们灰败的脸色,也是长叹一声。
他知道,这已不仅仅是四人的问题,若平叛大军就此夭折,或者仓促出战而惨败,他这位举荐人和代理兵部事的侍郎,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接下来的四天,曾仲涵不得不放下部堂的威严,亲自出面,几乎是以恳求乃至强压的方式,从各个禁军卫所指挥使那里“抠”人。
他费尽唇舌,陈说利害,甚至动用了不少私人关系和人情的筹码。
过程之艰难,不足为外人道。
最终,总算勉强凑齐了八千名看起来还像点样子的战兵,以及一千匹还算健壮的战马。
这支队伍依旧是拼凑而成,来自不同的地方,默契全无,口音都不太一样,但至少装备大体齐全,人员也多是青壮,总算有了几分军队的模样。
然而,坏消息总是一个接一个。
年轻的曹汴蛟阴沉着脸来报,户部拨发的那点本就少得可怜的粮草,竟有半数以上已经霉变,根本无法食用。
“堂叔,这…”
曹汴蛟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委屈。
曹闻诏摆了摆手,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再磨蹭下去,时间已快进入十一月,天气日渐寒冷。
陛下要求的是年内平定叛乱,收复开封。
若再拖延下去,就算最终凑齐了粮草兵甲,延误了战机,他们四人一样是掉脑袋的罪过。
“传令下去,明日…开拔!”
曹闻诏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于是,这支仓促组建、缺粮少饷、名为八千实则内心忐忑无比的“平贼军”,终于拖拖拉拉地离开了金陵城,踏上了北上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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