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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51章 浮生半日
    靖康七年腊月除夕,开德府秦王府。

    承运殿后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烘得满室暖融如春,却驱不散窗外铅灰色天幕下无声飘落的鹅毛大雪。

    殿外廊柱下悬挂的朱纱宫灯在风雪中摇曳,将廊柱上冰凌映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泪。

    暖阁与外间喧嚣彻底隔绝,唯余中央一座巨大的紫铜炭炉,炉膛内上好的银霜炭烧得正红,不见明火,只透出熔金般的炽热光晕。

    炉上架着一口特制的、黄铜包边的深腹双耳大锅,此刻锅中红浪翻滚!

    那绝非寻常汤羹!

    赤红如熔岩的汤底在炉火催逼下剧烈沸腾!

    厚厚一层金红色的油脂裹挟着密密麻麻、形如鹰爪的暗红干椒、饱满油亮的青麻椒、黝黑蜷曲的藤椒、以及无数叫不出名的辛香料碎末,在滚沸中沉浮、爆裂!

    一股混合着牛油浓烈荤香、辣椒灼人辛气、花椒麻舌锋芒以及数十种香料复杂气息的霸道热浪,如同无形的狂潮,狠狠撞入每一个人的鼻腔!辛辣!滚烫!蛮横!

    带着一种近乎原始的、摧枯拉朽般的冲击力!

    这便是陈太初亲手熬制的“红汤虎魄锅”!

    锅边围坐着一圈人。

    陈守柮裹着厚棉袍,老脸被热气熏得通红,鼻尖沁出细密汗珠,却死死攥着银箸,眼睛直勾勾盯着锅中翻滚的、薄如蝉翼的羊肉卷!

    赵明玉抱着刚过百日的幼子陈佑平,小娃娃被这辛辣气息呛得小脸皱成一团,不时发出细弱的哼唧,她却忍不住伸箸去捞锅中一块吸饱了红油的冻豆腐!

    韩氏、柳氏两位侧妃,早已辣得樱唇红肿,额角见汗,却依旧一边嘶嘶吸气,一边将烫熟的毛肚飞快塞入口中!

    几个稍大的孩子更是如同脱缰野马!

    长子陈忠和辣得眼泪汪汪,却仍将一块裹满红油的牛肉片囫囵吞下,随即抓起冰镇酸梅汤猛灌!

    次子岳雷(岳飞次子,寄养王府)则与陈紫玉(阿囡)头碰头,对着锅中一串红油翻滚的鹌鹑蛋“虎视眈眈”,小阿囡湛蓝的眼眸里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伸出小胖手就去抓!

    “嘶——哈!”陈守柮终于夹起一片滚烫的羊肉,蘸了满满一碗浓稠如膏、缀着炒熟白芝麻的麻酱料,顾不得烫便塞入口中!

    瞬间!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鲜香与狂暴辛辣的洪流在口腔炸开!

    如同吞下了一口烧红的烙铁!

    他猛地瞪圆了眼睛!

    喉头发出嗬嗬的怪响!

    老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汗珠如同泉涌般从额头、鬓角、脖颈疯狂渗出!

    那件厚实的棉袍后背,肉眼可见地洇开一大片深色汗渍!

    “爹!慢点!”陈太初连忙递过一盏冰镇玉冰烧(高度蒸馏酒)。

    陈守柮一把抓过,仰头灌下大半盏!

    冰火交加!

    一股更猛烈的热流自胃中轰然炸开,直冲四肢百骸!

    他剧烈咳嗽起来,涕泪横流,浑身筛糠般颤抖!

    然而几息之后,那憋闷了整整一冬、如同湿棉絮堵在胸口的寒气,竟被这狂暴的辛辣与酒力硬生生冲开!

    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灼痛的通透感席卷全身!

    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浊气,原本灰败的脸色竟泛起一丝奇异的红润,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与…难以言喻的畅快:“痛快!痛快啊!这…这比老神仙的仙丹…还管用!”

    赵明玉怀中的陈佑平被这浓烈的辛辣与酒气熏得哇哇大哭,奶娘慌忙上前想抱走。

    赵明玉却摆摆手,只将孩子稍稍抱离锅边,自己仍执着地夹起一片烫得恰到好处的黄喉,在麻酱碟中滚了滚,小心吹凉,才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她秀眉微蹙,显然被辣得不轻,额角细汗涔涔,却依旧吃得专注。

    韩氏、柳氏见状,也压下对幼子的担忧,重新投入这场冰与火的饕餮盛宴。

    陈太初自斟一盏冰镇米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轻晃。

    他并未大快朵颐,只偶尔夹起一片清烫的白菜心,蘸一点蒜泥香油碟,慢条斯理地咀嚼。

    目光沉静地扫过围炉而坐的家人——父亲畅快淋漓的汗水,妻子们辣得吸气却不肯停箸的倔强,孩子们涕泪横流又大呼过瘾的闹腾…这混杂着辛辣、滚烫、冰爽与亲情的喧嚣,如同暖流,悄然融化着他心中那层因权力倾轧而凝结的坚冰。

    十年征伐,血火硝烟…所求的,不正是眼前这…人间烟火的滚烫滋味?

    戌时三刻,暖阁喧嚣渐歇。

    残羹冷炙撤下,仆役奉上解腻的普洱浓茶与各色蜜饯果子。

    孩子们捧着鼓胀的小肚子,被乳娘丫鬟领着去偏殿守岁玩耍。

    暖阁内只余陈太初、陈守柮与三位夫人,围炉闲话。

    窗外风雪更急,扑打在琉璃窗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

    “王爷!”老管家陈福躬身入内,声音压得极低,“前院…王老掌柜(王渔夫)与王铁匠(王铁柱之父)…递了帖子,说是…给老太爷和王爷…拜个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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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守柮正捧着热茶暖手,闻言笑道:“快请!快请!这大年下的…难为他们惦记!”他转向陈太初,“初儿,王老掌柜可是咱家恩人!当年若非他那一船粮…咱爷俩早饿死在宣和元年的雪地里了!”

    陈太初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父亲说的是。请二位…至‘听雪斋’奉茶。我…稍后便到。”

    听雪斋位于王府西跨院,紧邻祠堂,是一处极为僻静的所在。

    轩外老梅数株,虬枝盘曲,积雪压枝。

    轩内未点明烛,只角落一座小巧的青铜炭盆,盆内银霜炭烧得暗红,散发出微弱的热力与松脂清香。

    光线昏暗,唯有一盏琉璃罩的羊角风灯置于紫檀长案上,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案上铺开的一幅巨大、泛黄的《坤舆万国海图》一角。

    王渔夫与王铁匠被引入轩内。王渔夫年近六旬,身形依旧挺拔如青松,一身半旧的靛蓝茧绸直裰,外罩玄狐皮坎肩,须发虽已花白,面色却红润如枣,眼神锐利如鹰,不见丝毫老态。

    王铁匠则矮壮敦实,如同铁砧,一身簇新的宝蓝绸面棉袍裹着虬结的肌肉,古铜色的脸庞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铁灰,一双蒲扇大手骨节粗大,布满老茧。

    “老朽(小人)…拜见王爷!老太爷!”二人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却不卑不亢。

    陈守柮热情招呼二人落座,亲自斟茶。陈太初随后步入,未着蟒袍,只一身家常靛青棉袍,摆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到长案后坐下。

    昏黄灯光将他半边脸隐于阴影,唯有一双眸子在暗处亮得惊人。

    “王老,王叔,”陈太初声音低沉,开门见山,“年关大雪,二位联袂而来…想必…不是只为拜个早年?”

    王渔夫与王铁匠对视一眼。

    王渔夫放下茶盏,自怀中取出一卷以油布仔细包裹的桑皮纸卷,双手奉上:“王爷明鉴。老朽此来…确有一事相禀。”

    他展开纸卷,赫然是一幅绘制极其精细的《南洋诸岛海路秘要图》!

    图上以朱砂、靛青、墨黑三色,密密麻麻标注着暗礁、洋流、季风、淡水补给点…更在苏门答腊、爪哇、婆罗洲(加里曼丹)等岛屿边缘,以蝇头小楷注明了数十处隐蔽的天然良港与…新建的简易栈桥标记!

    “王爷请看,”王渔夫枯瘦的手指划过图上一处标注着“金洲”(苏门答腊巨港附近)的朱砂红点,“自去岁王爷密令‘柳氏商团’打通南洋商路,老朽便遣得力人手,假扮香料商人,随柳家船队南下。历时十月,遍历三佛齐、阇婆(爪哇)、渤泥(文莱)诸国!此图…便是收获!”

    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金洲此处天然港湾,水深避风,岸上有淡水溪流!柳家已秘密筑起栈桥三座!

    囤积粮秣、硫磺、硝石…足支万人半年之用!另…婆罗洲西岸此处(今坤甸附近),密林深处发现露天‘黑油’(石油)渗出!其质粘稠如蜜,遇火即燃!已着人就地掘坑封存!”

    陈太初目光如电,扫过图上每一处标记。

    指尖在“金洲”与“黑油”两处重重一点!

    南洋!这盘棋上…又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落下了!

    “好!”陈太初声音斩钉截铁,“王老辛苦!此事…当为首功!”他目光转向王铁匠,“王叔…您那边?”

    王铁匠猛地起身,如同铁塔般矗立。

    他自宽大的袍袖中,掏出一只尺许长的紫檀木匣!匣盖开启!昏黄灯光下,匣内红绒衬底上,静静躺着一支形制前所未见的火铳!

    此铳通体黝黑,泛着哑光!枪管较寻常燧发铳更为粗短厚实,管壁隐约可见螺旋状膛线!

    枪机结构异常简洁,竟无外露燧石火镰!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巧的铜制击锤与下方一个形似“小铜帽”的奇异装置!

    枪托以硬木雕琢,线条流畅,贴合肩颈。

    “王爷!”王铁匠声音如同铁石摩擦,带着金属般的铿锵,“此乃…按王爷去岁所赐‘雷火机括图’,集登州、莱芜、太原三处匠作大坊数十位顶尖匠师…耗费半载…秘造而成!名曰——‘雷火铳’!”他双手捧起火铳,如同捧着一件圣物,“此铳最大关窍…便在这‘铜帽’(雷汞火帽)!内藏秘药,以击锤猛击即发火!引燃枪膛火药!风雨不侵!哑火率…百中无一!更兼膛线加持!百步之内…指哪打哪!破三重铁甲…如穿腐革!”

    他猛地从匣底暗格中拈起一枚黄铜打造、形如小帽的物事:“此乃‘火帽’!内填秘药!平日密封!临战…只需将此帽套于枪机‘火嘴’之上!扣动扳机…一击必杀!”他眼中爆射出骇人的精光,“王爷!有此铳!我宋军儿郎…再无需临阵装药填弹!列阵排射…快如疾风!野战搏杀…摧枯拉朽!”

    陈太初缓缓起身,接过那支沉甸甸的“雷火铳”。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掌心直抵心尖。膛线!火帽!击发枪!这超越时代近百年的杀器!终于…在他手中化为现实!他指尖拂过枪管上冰冷的螺旋刻痕,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有了它…大宋的燧发枪阵…将彻底蜕变为真正的…死亡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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