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巷的石板被晨露浸得发滑,苏小棠的鞋尖刚点上别院朱漆门环,门内便传来竹帘掀动的轻响。
"要学厨?"门内探出半张皱巴巴的脸,老妇眼尾的皱纹像刀刻的,却在瞥见她腰间食盒时顿了顿,"带什么来?"
苏小棠解下食盒的布结,甜香混着米浆的暖雾腾起。"阿竹说林婆婆最念旧,这锅暖心粥,米是前夜雨打新收的早稻,莲子晒足七七四十九天,糖霜用的是闽地贡糖——"她故意放轻了声,"就像当年御膳房冬至日,给下人们熬的那锅。"
老妇的手指突然攥紧门框。
苏小棠看见她腕间露出半截红绳,编法和母亲旧衣里藏的那截一模一样。
"进来。"老妇侧过身,竹门"吱呀"一声开了。
厨房比想象中宽敞。
苏小棠刚跨进去便顿住——灶口朝东,风窗的位置恰好能接住正午最烈的日头,连案几与水缸的距离,都和她偷看过的御膳房旧图分毫不差。
她喉间发紧,想起母亲总说"好厨子要顺着灶神的脾气",原来这"脾气"早被人刻进了砖缝里。
"发什么呆?"老妇的声音从身后劈来,手里提着半筐青笋,"先剥笋,午膳要做腌笃鲜。"
刀背敲开笋壳的脆响里,苏小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能感觉到玉簪在蓝布里发烫,像母亲当年攥着她的手教切蓑衣黄瓜时,掌心那团不肯熄灭的热。"本味感知"在舌尖蠢动,她咬了咬后槽牙——就试一次,就一次。
笋尖的清甜突然在味蕾炸开,带着晨露未散的凉;笋衣的纤维里裹着山土的腥,混着昨夜雨气;就连笋根最老的部分,竟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蜜甜,像被谁刻意养过的。
苏小棠额头沁出细汗,手腕开始发颤。
她慌忙低头,却见老妇不知何时立在案前,浑浊的眼正盯着她发抖的指尖。
"火候过了。"老妇突然开口。
苏小棠猛地抬头,菜刀"当啷"掉在竹筐里。
"你切的笋片,薄厚差了半分。"老妇弯腰拾起刀,刀刃在她指腹擦过,"凡人切笋,靠眼;你切笋,靠魂。"她突然笑了,皱纹里渗出冷意,"当年苏娘子也这样,切葱丝能看见露水在葱管里滚,熬汤时能数清柴火劈了几道纹——结果呢?"
苏小棠的呼吸骤然急促。
她想起昨夜在《食经》里翻到的"神罚"二字,想起母亲跪在柴房替她擦药时,发间玉簪幽蓝的光。"林婆婆......"
"晚膳后到正厅。"老妇将刀塞回她手里,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灶台上的香灰簌簌往下落。
那香是沉水香,混着极淡的龙涎,正是御膳房主灶才能用的"调和香"。
月亮爬上东墙时,苏小棠跟着老妇走进正厅。
八仙桌上摆着个檀木匣,匣盖掀开,露出本边角卷翘的旧笔记。
她刚凑近,便闻到熟悉的梅雨季霉味——是母亲常用的防蛀香。
"前八转。"老妇指尖划过笔记上的墨痕,"你娘用了十年,从春分到冬至,从月缺到月满,终于把人参的苦、鹿茸的腥、雪蛤的腻,熬成了一味能化百毒的汤。"她翻到最后一页,空白处有滴已经发黑的墨迹,"第九转,她要加一味'灶神泪'。"
苏小棠的指尖抚过那滴墨迹,凉意透过纸背渗进骨头。"我娘......"
"她查到了玉簪的来历。"老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查到了灶神转世不是福缘,是诅咒;查到了当年那场火,烧的不是御膳房,是知道真相的人——"她松开手,笔记"啪"地合上,"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进门了?"
烛火在两人之间摇晃。
苏小棠望着老妇腕间的红绳,望着案上那本还带着母亲体温的笔记,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竹影——像极了母亲临终前,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小棠,去寻你娘的同门......"
"您......"她喉咙发紧,"为何要帮我?"
老妇的目光突然投向窗外。
月光里,巷口茶棚的灯笼还亮着,映出个玄色身影。
她笑了笑,拾起笔记放进檀木匣,锁扣"咔嗒"一声,像某种约定的终章。"因为有人要你死。"她将匣子推到苏小棠面前,"而我要你活——活成你娘没走完的那一步。"
玉簪在蓝布里发烫,幽蓝的光透出来,在檀木匣上投下细小的星。
苏小棠握紧匣子,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有些真相,终于要从黑暗里浮出来了。
苏小棠的指尖在檀木匣上轻轻一颤。
她望着林婆婆眼角深深的皱纹里浮起的那抹愧疚,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肉里:"去寻你娘的同门......"原来这"同门"不是救命稻草,是另一段未尽的因果。
"灶神的使命?"她声音发涩,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我娘说灶神是护人间烟火的,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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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婆婆的手指突然攥紧了腕间的红绳,那红绳被岁月磨得发旧,却在月光下泛着极淡的朱砂色。"你娘到死都信着灶神的善意。"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可有些事,知道得太早,命就太沉。"
苏小棠喉结滚动。
她想起昨夜在《食经》里翻到的"神罚"二字,想起母亲替她挨鞭子时,玉簪在发间幽蓝的光——原来那些滚烫的疼,都是命运在提前称量她的分量。
"能借笔记看一晚么?"她突然开口,话音未落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可话出口的瞬间,她便知道这是必然:母亲用十年熬出的前八转,藏着解开玉簪秘密的钥匙,而她等不得天亮。
林婆婆的眉峰猛地一挑。
烛火在她瞳孔里晃了晃,映出半世的风雨。"你娘当年也总这样,"她伸手抚过笔记的封皮,指腹蹭过苏小棠母亲留下的墨迹,"总说'多看一遍,离答案就近一寸'。"她从袖中摸出铜钥匙,"子时前还我。"金属相碰的脆响里,她又补了句,"别改方剂。"
苏小棠捧着笔记回到厢房时,窗纸已被夜风吹得簌簌响。
她将笔记摊在案上,借着月光看见纸页边缘泛着细密的毛边——是母亲翻了千百遍的痕迹。
炭粉袋在掌心压出浅印,她想起御膳房老厨头教她拓印秘方时说的:"好厨子要把每味药引刻进骨头里。"
炭粉簌簌落在纸页上,她用毛边纸轻轻拍匀。
第八转的配方渐渐显现在拓印纸上,人参三钱、鹿茸二钱、雪蛤半盏......可当她的指尖划过空白页时,突然触到一层极薄的障碍——像被蜡水浸过的丝绸,在月光下泛着不自然的光。
她屏住呼吸。
指甲轻轻挑起蜡纸边缘,听见极细的"嘶啦"声,仿佛撕开一层年代久远的茧。
模糊的字迹随着蜡纸剥落浮出来,墨色因被蜡封而褪成淡褐:"火祭三重,方可解封。"
"火祭......"她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玉簪在发间发烫,像在应和这两个字里藏着的某种古老力量。
母亲总说"灶神住在火里",难道所谓"火祭",是要以火为媒,唤醒玉簪里的灶神之力?
窗棂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她心跳失了节奏。
她慌忙将蜡纸原样封好,把拓印纸塞进贴身衣袋。
合笔记时,她看见最后一页那滴发黑的墨迹,突然明白母亲为何停在第八转——原来第九转的钥匙,从来不在药材里,在火里。
次日清晨,青竹巷的雾比昨日更浓。
苏小棠捧着笔记站在正厅,看林婆婆将铜锁"咔嗒"扣上。
"如果我完成第三重火祭......"她的声音被晨雾浸得发闷,"会怎样?"
林婆婆正在擦案几的手突然顿住。
她望着窗外被雾染白的竹梢,喉结滚动了两下,像在吞咽什么极苦的东西。"你会知道灶神转世的真相。"她转身时,眼角的皱纹里凝着雾珠,"也可能......"她别开脸,"被真相吞掉。"
苏小棠的手指攥紧了袖中拓印纸。
她望着林婆婆鬓角新添的白发,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去寻同门",或许不是要她找答案,是要她找个见证者——见证这代人没走完的路,总得有人接着走。
"我明白了。"她将檀木匣轻轻推回案上,转身时听见背后传来极轻的叹息。
青石板路被雾水浸得发亮,她的鞋尖刚踏上巷口,便听见身后传来竹帘掀动的轻响。
她下意识回头,却只看见晨雾里那座青瓦白墙的小屋,像被蒙了层纱,连窗纸上的竹影都模糊成一片。
玉簪在发间微微发烫,像在提醒她:有些秘密,本就不该在人间太清晰。
她低头看了眼腕间自己编的红绳——和林婆婆、和母亲的,都是同一种结法。
晨雾沾在绳结上,凉丝丝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沉。
转过巷口时,她摸了摸怀里的拓印纸。
天膳阁的招牌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团等着被点燃的火。
第三重火祭......她在心里默念这五个字,脚步突然变得很轻,又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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