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的青砖地上还留着李公公被拖走时带翻的醋坛,酸气混着灶火的焦香在梁下打转。
卯时的梆子刚敲过三遍,苏小棠踩着霜白的晨露跨进院门,就见平日围炉说闲话的偏厅此刻空得能听见风穿堂的声音——各司主厨都缩在自己灶房里,连最爱凑趣的点心局王头儿,此刻也只敢从门缝里露出半张青白的脸。
"王头儿。"苏小棠停在偏厅门口,指尖叩了叩门框。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王头儿肥硕的脸挤出来,额角还挂着没擦净的冷汗:"苏掌事...您这是?"
"今日起全房清点食材库。"苏小棠抖开怀里的竹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各库清单,"李公公的案子还没结,咱们得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她目光扫过王头儿发颤的嘴角,"您管着点心局,枣泥蜜饯、松子胡桃,可都按例册上的年份收的?"
王头儿的胖手"啪"地拍在胸口:"天地良心!
上个月才换的新蜜饯,那坛子封泥我亲自盖的——"话没说完突然顿住,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不过...后库最里边那几坛北境老酒,是李公公亲自交代不许动的。"
苏小棠的睫毛轻轻一颤。
她昨夜在皇帝跟前受封时,李公公那声"暗处的人不会放过你"还在耳边炸响,此刻听见"北境"二字,后颈的灼痛又顺着血脉往上涌。
她摸了摸袖中母亲的笔记,温黄的纸页隔着缎子硌着掌心,像在提醒什么。
"带路。"她的声音比晨霜还冷。
食材库的潮气裹着霉味扑来,苏小棠借着火折子的光扫过一排排木架。
当目光扫过第三排最里层时,她的指尖突然顿住——六个深褐酒坛的封泥泛着不自然的青灰,标签上"北境贡酒 三年陈"的字迹比其他酒坛深了两分,像是新描上去的。
"拿秤来。"她转身对跟进来的杂役道。
老秤杆压下去的瞬间,杂役倒抽一口冷气:"这坛...比标重轻了三斤!"
苏小棠的瞳孔微缩。
北境冰天雪地,酒坛封泥要掺马油才不会开裂,可这坛的封泥一抠就掉,露出底下暗红的霉斑。
她捏起一点碎屑凑到鼻尖,隐约有股苦杏仁的腥气——这哪是三年陈的贡酒,分明是用旧坛装了不知什么东西!
"封了。"她扯下腰间的素色丝绦缠在坛口,"贴上我的封条,即刻送暗卫处验毒。"
杂役捧着酒坛出去时,她摸出帕子擦手,指腹在帕角的并蒂莲绣纹上反复摩挲——这是母亲当年教她绣的,针脚比现在粗笨许多,却让她想起昨夜陆明渊说的话:"李进忠不过是条狗,牵狗的绳子还在别人手里。"
日头过了午门时,苏小棠捧着用明黄缎子裹着的《御膳条陈》进了养心殿。
皇帝正在批折子,墨香混着龙涎香漫过来,她跪在丹墀下,能看见御案上李公公的供状被压在镇纸下,墨迹未干。
"陛下,这是小棠新拟的条陈。"她展开缎子,"增设膳监司,每日由专人核对食材进出、记录烹饪流程,若再出差池..."她顿了顿,"小棠愿以项上人头担保。"
皇帝翻到第三页时,拇指在"膳监司"三字上轻轻一叩,眼尾的细纹里看不出喜怒:"内务府最近正整顿各司,你这折子...朕转交他们。"
苏小棠心口一松。
皇帝的"转交"向来是默许的意思,当年陈阿四改革御膳流程,折子也是这么被"转交"的——后来陈阿四就成了掌事。
她福身退下时,余光瞥见供状上"北境"二字被朱笔圈了个圈,像团烧红的炭。
傍晚时分,天膳阁的小徒弟捧着个描金檀木匣来报,说三公子的暗卫刚从后窗塞进来的。
苏小棠擦了擦手,指腹蹭过匣盖的暗纹——是陆府特有的云纹水印。
打开时,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笺飘出来,上面的字迹是陆明渊特有的瘦金体:"母案旧档,御膳房戊年腊月有笔'北境药材'支出,账册却不翼而飞。"
她的指尖在"药材"二字上重重一按,纸页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母亲当年被逐,正是因为御膳里查出禁药,而她临终前说"有人栽赃"——原来李公公不过是推到台前的幌子,真正的手,早就伸到了账册里!
更漏敲过二更时,苏小棠站在天膳阁的后厨,望着案上那几坛被封的老酒。
烛火在封条上跳动,暗红的印泥像渗了血。
她摸出验毒暗卫刚送来的纸条,上面的"乌头碱"三个字刺得眼睛生疼——这哪里是酒,分明是慢性毒药!
"明日卯时。"她对着烛火将纸条烧成灰烬,"把这些酒坛抬到御膳房主堂。"
窗外的雪又下大了,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敲什么暗号。
苏小棠望着雪幕里若隐若现的飞檐,想起昨夜那个黑影腰间的"北境"玉牌。
她伸手按了按心口的母亲笔记,那里还躺着半块和黑影同款的玉牌——是母亲当年贴身戴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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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让他们看看了。"她轻声道,指尖划过酒坛上的封条,"看看这坛子里,到底藏着谁的阴谋。"
卯时三刻的御膳房大堂结着薄霜,苏小棠踩着青砖站在六坛老酒前,素色裙角被穿堂风掀起一道冷硬的弧度。
她身后站着新提拔的稽查司小吏,怀里抱着验毒单——乌头碱的字迹在宣纸上泛着冷光。
"今日当着全房的面,开坛。"她声音不大,却像块淬了冰的铁,砸在鸦雀无声的堂中。
两个杂役上前掀封条,霉味混着苦杏仁的腥气"轰"地炸开,前排的帮厨捂着口鼻后退两步,蒸糕局的张娘子直接扶着案几干呕起来。
苏小棠垂眸扫过人群,就见西角的刘副管事正用袖口掩着嘴,指节白得像要裂开。
"刘叔。"她突然开口,尾音轻得像片羽毛,"您管着库房登记,这批北境贡酒的入库册,可还在?"
刘副管事的喉头动了动,额角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把靛青棉袍的领口洇出个深色的圆。
他张了张嘴,声音比灶下的残火还弱:"苏掌事...那是李公公...李公公说不用登..."
"不用登?"苏小棠指尖叩了叩验毒单,"那这坛里的乌头碱,也是李公公说不用验的?"她忽然提高声音,震得梁上的积灰簌簌往下落,"御膳房的规矩是,入口的东西过三重验,出库的东西留五本账!
李公公能一手遮天,你们就敢跟着他往龙胎里下毒?"
最后一句像惊雷炸在堂中。
众人这才想起,半月前贤妃小产,太医院曾在她的安胎羹里查出微量乌头碱——当时李公公说是药材司疏漏,如今看来...
刘副管事"扑通"跪在地砖上,膝盖撞出闷响:"我、我就是个跑腿的!
上个月十五,有个穿玄色斗篷的人塞给我十两银子,说把这几坛酒混进贡酒里,只说...只说要给哪个贵人添点小麻烦,我真不知道是毒!"他抖着手指向墙角的木柜,"钥匙在我怀里,库房暗格的账册都记着呢!"
苏小棠盯着他发抖的后颈,想起昨夜陆明渊信里的"北境药材支出"。
她朝稽查吏使了个眼色,小吏立刻上前搜出钥匙,哗啦一声打开木柜——最底层的牛皮账册上,"戊年腊月 北境 药材 三百两"的字迹赫然在目,后面的批注被涂得乱七八糟,却能隐约看出"苏"字的起笔。
"革了他的职。"她转身对众人扬声道,"即日起,库房由稽查司直管,各灶头轮值监督。"目光扫过缩在角落的几个老帮厨,"张娘子升蒸糕局头目,王二柱补稽查司缺——能把糖霜熬出十二层蜂窝的,总比只会看脸色的可靠。"
人群里响起细碎的抽气声。
张娘子攥着围裙角,眼眶红得像刚剥的石榴:"苏掌事...我、我连菜刀都使不利索..."
"你能在三伏天把桂花糕放三日不化,就比他们会看火候。"苏小棠把新刻的铜印拍在她手里,"御膳房要的是手巧的,不是嘴巧的。"
直到日头爬过东墙,大堂才渐渐空了。
苏小棠摸着腰间的铜印,指腹蹭过"御膳房掌事"几个字——这是今早皇帝新赐的,还带着内务府的墨香。
她望着刘副管事被拖走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小棠,灶台上的干净,比金子还贵。"
深夜的天膳阁后院飘着炭香,苏小棠蹲在火盆前,将白天搜出的账册一页页摊开。
北境的纸张质地粗粝,泛着冷白的光,夹缝里的字迹被虫蛀得只剩半截,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取来炭粉轻轻扫过,暗黄的纸页上渐渐浮出暗红的印记——是朵半开的莲花,花瓣间刻着"陈"字。
"陈老厨官?"她的指尖重重按在印章上,记忆突然翻涌。
那是她刚进御膳房时,总在角落熬老汤的白胡子老头,说过"好厨子要守得住灶,更要守得住心"。
后来陈老厨官暴病而亡,御膳房的老人们都说,他是因为不肯在贡菜里掺次货才被...
"咔"的一声,炭条在她手里断成两截。
窗外的竹影突然晃了晃,像有什么东西擦着窗纸掠过。
她迅速合上账册塞进檀木匣,吹灭烛火的瞬间,听见廊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是皂靴碾过积雪的"咯吱"声——不是天膳阁的小徒弟,他们的鞋底子没这么硬。
她摸出袖中的短刀,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脚步声在院门口停了停,又往御膳房方向去了。
苏小棠望着窗外的飞檐,那里还残留着半个黑影,像只蹲在瓦当上的夜枭。
"秘档室的钥匙..."她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母亲笔记的封皮,"该去查查李公公的旧文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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