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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47章 余火未烬
    苏小棠是被手腕的麻意疼醒的。

    晨光透过窗纸渗进来时,她正蜷在榻上,右手掌像被无数细针密密扎着,从指根往手肘窜。

    她咬着牙翻了个身,想摸枕边的补气丸,指尖却先碰到了压在锦帕下的字条——陆明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手若再凉下去"那几个字被她反复摩挲,纸角都起了毛边。

    "阿姐?"春桃的声音从外间传来,"李管事说今日要备二十坛酸梅汤,小福子去菜行还没回——"

    苏小棠猛地坐起来,眼前骤然发黑。

    她扶着案几稳住身形,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尾还凝着昨夜未擦净的灯油渍。

    她扯过帕子抹了把脸,指尖碰到脸颊时吓了一跳——竟凉得像浸过井水。

    "就来。"她应了一声,反手从妆匣最底层摸出个青瓷瓶。

    补气丸的药香混着苦味窜进鼻腔,她仰头吞了两颗,喉间却泛起酸水。

    这是陆明渊从太医院讨来的方子,说是能补元气,可最近吃着总像填进了无底洞,昨日试新菜时,她尝出第三味菌子的本味后,眼前直接浮起了重影。

    厨房的灶火已经烧得噼啪响。

    苏小棠踩着青石板进去时,阿牛正举着锅铲喊:"掌事!

    今日的笋尖嫩得能掐出水,您快尝尝——"话没说完就顿住了,"您...您脸色怎么这么白?"

    "昨夜饭已经翻完了。"苏小棠扯出个笑,接过阿牛递来的笋尖。

    本味感知在舌尖炸开的瞬间,她差点咬到自己的腮帮子——清甜里裹着丝若有若无的涩,是竹虫蛀过的位置。

    她捏着笋尖的手发颤,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筐全挑了,虫眼超过三个的不要。"

    阿牛应了声去翻竹筐,苏小棠转身走到墙根。

    那里已经贴了七张"火候备忘录",墨迹深浅不一,最上面一张写着:"羊肉汤三滚后调文火,记着掀盖,莫学上次把汤收得太稠"。

    她摸出怀里的炭笔,新写的"春笋煨鸡需控时半炷香"还没干透,手指一蹭就糊了片黑。

    "掌事!"小福子撞开厨房门,额角沾着草屑,"宫里头来人了!

    说是春飨宴要咱们棠火阁去——"

    话音未落,穿玄色公服的太监已迈过门槛。

    苏小棠一眼认出那是司礼监的张公公,去年她替太后做养生羹时打过交道。

    张公公甩了甩拂尘,尖细的嗓音在灶间回响:"苏掌事好福气,陛下钦点'棠火阁'与御膳房、江湖厨家同台,七日后南华殿见真章。"

    厨房霎时静得能听见炭块崩裂的脆响。

    苏小棠捏着炭笔的手攥得死紧,笔杆在掌心压出红印——她早料到春飨宴是块试金石,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急。

    本味感知的反噬才刚显征兆,棠火阁的学徒才带了半年,御膳房的陈阿四怕是正等着看她出丑。

    "谢陛下隆恩。"她福了福身,声音稳得像浸过冰水,"小棠定当尽力。"

    张公公走后,厨房炸开了锅。

    春桃攥着她的衣袖直晃:"阿姐,这可是头回在宫里露脸!

    咱们做樱桃酥还是荷花酥?"阿牛搓着手笑:"我去菜行多挑两筐好蘑菇!"小福子已经搬来食经:"掌事您看,去年春宴的菜单......"

    苏小棠望着他们发亮的眼睛,喉咙突然发紧。

    三个月前她在胡同口收春桃时,这姑娘连锅铲都拿不稳;阿牛跟着屠户杀了十年猪,第一次切细丝手抖得能颠出半盆肉;小福子更惨,被前东家打断过右手,现在握笔还会打颤。

    可他们举着锅铲站成一排时,掌心的火苗比炉子里的炭还旺——就像她梦里那串灯笼。

    "都静一静。"她敲了敲案几,"春桃去库房查蜜饯存货,阿牛跟我去挑笋,小福子把近三年春宴的菜单整理出来,申时前放我案头。"

    众人应着散去,灶火映得她影子在墙上晃。

    她摸了摸腰间的暖玉,凉得像块石头——这玉跟了她五年,从前总温温的贴着皮肉,最近却凉得刺骨,连陆明渊送的补元丹都捂不热。

    "在想什么?"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小棠转身,见陆明渊倚着门框,手里提着个朱漆食盒,眉梢微挑:"张公公刚走,我在角门听见阿牛喊得比炸雷还响。"

    他走近时带起阵风,苏小棠闻到了沉水香混着药草的味道——是太医院的煎药房。

    她忽然想起昨夜妆匣里被掀开的锦帕,想起字条上未写完的半句话,喉间的酸水又涌了上来。

    "明渊,我必须去。"她先开了口,"棠火阁的招牌刚立起来,要是临阵退缩,那些说'庶女掌勺上不得台面'的人,能把唾沫星子淹了咱们厨房。"

    陆明渊没接话,伸手抚上她的脸。

    指尖的温度烫得她缩了缩,他却皱起眉:"手凉成这样,还硬撑。"食盒"咔嗒"打开,是碗炖得烂熟的鸽子汤,"喝了。

    太医院新配的参茸膏在食盒夹层,每日两次,别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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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小棠低头喝汤,热气熏得眼眶发涩。

    汤里放了蜜枣,甜得腻人,她却尝出了极淡的人参苦——陆明渊总说她口刁,可他调的汤,永远比她自己更懂她的胃。

    "我知道你倔。"陆明渊突然说,声音轻得像落在汤里的雪,"但小棠,要是撑不住......"

    "不会。"她打断他,把空碗推回去,"我连侯府的粗使房都熬过来了,还怕个春飨宴?"

    夜里的厨房飘着药材味。

    苏小棠伏在案头改火候表,烛火在"守心"二字上跳,那两个被茶水泡发过的字,此刻倒像活了,在纸上游动。

    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眼前的墨迹突然变成双影——这是第几次了?

    她数不清,只记得昨日试做樱桃酥时,竟把糖霜当成了盐撒。

    "掌事,歇会儿吧。"春桃端着药进来,"阿牛熬了小米粥,我给您温着。"

    苏小棠摇头,笔锋在"春笋煨鸡"那行停住。

    火候要控半柱香,可本味感知发动时,时间总过得忽快忽慢。

    她咬着唇添了句:"若手麻,换左手颠勺;若眼晕,数炭块爆响次数——三响转中火,五响转文火。"

    墨迹未干,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了。"春桃嘟囔着替她披了件外衫,"您明日还要去菜行挑活鱼,再熬下去......"

    "我知道。"苏小棠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把火候表仔细收进檀木匣。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手上,腕间那道红痕还没消,在月光下泛着淡紫。

    她摸了摸,疼得倒抽冷气——像有人在血管里埋了根刺,每用一次本味感知,就往深里扎一分。

    七日后的晨雾里,苏小棠站在棠火阁门前。

    春桃和阿牛分站左右,一个抱着食盒,一个提着装厨具的木箱。

    小福子跑过来,手里举着块红绸:"掌事,我把咱们的招牌擦了三遍,您看——"

    "棠火阁"三个金漆大字在雾里发亮。

    苏小棠望着学徒们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昨夜的梦。

    梦里炉壁的金文彻底淡了,可春桃的掌心燃着金红的火苗,阿牛的是橙的,小福子的带着点蓝——像串起来的灯笼,把御膳房的天照得通亮。

    "走。"她提裙上了马车,暖玉在腰间凉得刺骨,"今日,咱们去南华殿。"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里,她摸出袖中揉皱的火候表。

    最下面一行是新写的:"若力竭,记得他们掌心的光。"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陆明渊站在街角,玄色大氅被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指尖攥着半块没送出去的补元丹,指节发白。

    而在更深的宫墙里,御膳房的灶火正烧得噼啪响。

    陈阿四摸着案上的南海珍珠,嘴角扯出冷笑。

    他身后的学徒正往食盒里码菜,青瓷盘上的牡丹雕花闪着冷光,每朵花瓣里都藏着淬了蜜的刺。

    南华殿外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苏小棠踩着晨露跨进偏殿时,后颈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衣领。

    春桃攥着她的衣袖小声道:"阿姐,御膳房的案子摆了八层玛瑙盘,陈掌事正拿金镊子挑鱼子呢。"

    她顺着春桃的目光望过去,陈阿四正背着手站在鎏金案前,案上"八珍拼盘"用珊瑚雕成的莲花托着,熊掌、鹿筋、燕窝、鱼肚层层叠叠,每样食材都浇了亮晶晶的琥珀色芡汁——那是用蜂蜜混着十几种香料熬了整夜的"黄金汁",专门用来掩盖食材本味,只留浓甜。

    "江湖厨家的百味羹在东边。"阿牛凑过来,声音发闷,"我闻着有花椒、肉桂,还有股子药味,怕是放了二十种料。"

    苏小棠摸了摸腰间的暖玉,凉得像块冰砣。

    她望着自己发青白的指尖,突然笑了——陈阿四要的是富贵气象,江湖厨家图的是滋味繁复,可这满殿的朱门玉砌,缺的偏偏是"鲜"字。

    "把柴火搬来。"她转身对小福子道,"春桃去井边打三桶新水,阿牛把那只养了七日的走地鸡拾掇干净,鸡嗉子和内脏留着煨汤。"

    三个学徒愣了一瞬,旋即应着跑开。

    陈阿四的冷笑隔着半殿都能听见:"苏掌事好雅兴,难不成要在金殿里煮农家乐?"几个穿锦缎的官员跟着笑起来,连江湖厨家的白胡子老头都捻须摇头。

    苏小棠没理他们,接过阿牛递来的柴刀。

    刀锋碰到青冈木的瞬间,右手腕的麻意顺着血管窜到后颈——这是本味感知发动前的征兆。

    她咬着牙劈下第一刀,木片飞溅时,掌心跳着疼,像有火星子在皮下乱蹿。

    "掌事!"春桃端着铜盆冲过来,"水打来了,我给您擦手——"

    "不用。"苏小棠甩了甩手上的木屑,弯腰拾起劈好的柴块。

    柴火堆在泥灶前,她蹲下身,用火折子引燃最底下的碎草。

    火苗腾起时,暖玉突然烫得灼人,她猛地一颤,火折子"啪"地掉在地上。

    "阿姐?"春桃急得要扶,被她按住手腕。"去把鸡放进来。"她声音发哑,盯着跳动的火苗,"鸡要贴着锅边摆,肚子里塞把新鲜的香茅草——别用干的,干的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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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牛把收拾好的鸡递过来,苏小棠接过时,指尖触到鸡皮的温度。

    本味感知轰然炸开,她眼前浮起重影:鸡肉里的鲜甜像溪流般淌过舌尖,筋膜的弹牙、骨髓的浓醇,连鸡皮底下那层薄油的香气都清晰可辨。

    她晃了晃头,扶住灶沿稳住身形——这是今日第三次发动能力,体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第一遍大火。"她对阿牛道,"看着灶门,火小了就添块柴。"又转向春桃:"水开后把鸡嗉子汤倒进去,只倒小半锅,多了会抢味。"

    殿内的议论声渐起。"这算什么宴席菜?" "连盐都不放?" 陈阿四的笑声格外刺耳:"苏掌事莫不是急疯了,拿柴火鸡糊弄圣驾?"

    苏小棠没抬头,盯着泥灶上的陶瓮。

    水刚开始冒泡时,她摸出怀里的炭笔,在灶墙上画了道记号——这是半柱香的位置。

    第二遍转中火时,她数着炭块爆裂的声响:"一响、两响......三响,减柴。" 汗水顺着下巴砸在青石板上,她伸手抹了把脸,指腹沾到的却是冰凉的水。

    香气是在第四炷香时漫开的。

    先是若有若无的甜,像晨露里的草叶;接着是鸡肉的鲜,带着点蜜似的回甘;最后是香茅草的清,把所有味道串成了线。

    议论声戛然而止,陈阿四的金镊子"当啷"掉在玛瑙盘上,江湖老头的胡子都抖了起来。

    "这是......"皇帝的声音从主座传来。

    苏小棠抬头,见龙案前的纱帘被掀起一角,明黄色的龙纹在晨光里泛着暖光。

    "回陛下,是柴火煨鸡。"她福了福身,声音比预想中轻,"用走地鸡配山泉水,只加香茅草提味,其余全凭火候激发本味。"

    陶瓮的盖子被阿牛掀开时,白雾裹着香气冲上天花板。

    几个站得近的宫女忍不住吸鼻子,连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都偷偷咽了口唾沫。

    陈阿四的八珍拼盘在这香气里失了颜色,珊瑚莲花托上的芡汁凝出层白霜——原来那甜得发腻的黄金汁,根本掩不住熊掌的腥。

    "呈上来。"皇帝敲了敲龙案。

    苏小棠端起陶瓮时,眼前突然黑了一瞬。

    她扶着案几稳住,陶瓮的热度透过棉帕灼着掌心——这热度不对,像不是来自灶火,倒像从她骨头里烧起来的。

    "阿姐!"春桃扑过来要接,被她用眼神止住。

    她一步步走向龙案,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陶瓮放在案上时,皇帝夹起一块鸡肉,入口的瞬间,眉峰猛地一挑:"鲜,鲜得干净。"

    满殿寂静。

    陈阿四的脸涨成猪肝色,江湖老头的百味羹还没动,青瓷碗里的汤已经凉了。

    "苏掌事。"皇帝放下筷子,"这菜叫什么?"

    "回陛下,无名。"苏小棠俯身,喉间泛起铁锈味,"因它本就该是鸡肉自己的味道。"

    掌声从殿角响起。

    陆明渊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玄色大氅沾着晨露,眼里的光比龙案上的烛火还亮。

    苏小棠望着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指尖往心口钻——是灼痛,像被烧红的铁签子扎进血管。

    谢恩的话还没说完,膝盖突然一软。

    她踉跄着扶住案角,陶瓮"咚"地撞在龙案上,溅出的汤汁烫得她缩手。

    春桃的尖叫、阿牛的惊呼混作一团,她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只看见陆明渊冲过来的身影,和他喊"小棠"时颤抖的唇。

    再醒来时,是在马车上。

    陆明渊的怀抱带着沉睡香,她想抬头,却发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火......还没熄。"她喃喃着,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滴在脸上——是他的泪?

    "我会替你守住它。"他的声音哑得厉害,"不管那火是什么,我都替你守着。"

    马车停在棠火阁门前时,陆明渊抱她下车。

    月光下,他看见她掌心一片焦黑,像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焦痕里还泛着暗红的纹路,像极了灶壁上那些淡去的金文。

    春桃举着灯笼跑出来,光映在苏小棠脸上,她的睫毛动了动,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陆明渊低头吻了吻她发凉的额角,指尖轻轻抚过她掌心的焦痕——这痕迹,像团被压在掌心的火,明明灭灭,不肯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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