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凛冽,如刀似镰,刮过中原大地,卷起漫天黄尘,也将邺城内外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与肃杀之气,搅拌得愈发刺鼻。天地间一片昏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下,仿佛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悲哀与绝望的尸布,要将这人间惨剧彻底覆盖,却又迟迟不肯落下那最后的帷幕,只是冷漠地俯视着苍生的挣扎。
黄巾大营的悲声虽因张牛角的决绝誓言而暂时化为同仇敌忾的怒吼,但那冲天的怨气与决死之志,却并未消散,反而凝结成一股更加实质、更加令人心悸的无形煞云,笼罩四野,经久不散。那是一种放弃了生路、只求玉石俱焚的疯狂,是信仰崩塌后,用复仇的火焰重新粘合起来的、脆弱而危险的集合体。营中处处缟素,白色的布条在寒风中飘飞,如同无数招魂的幡旗,为这场尚未结束的战争,平添了无尽的悲壮与凄凉。
然而,战争的巨轮,这台冰冷而高效的杀戮机器,从不因个人的逝去或集体的悲恸而有片刻停滞。它依旧沿着既定的、由野心、仇恨、利益与天命共同铸就的冰冷轨迹,无情地、精准地向前碾轧,要将一切阻挡其前的生灵,都化为齑粉。
邺城,这座自古以来的军事重镇,河北心膂,此刻便是这巨大战争漩涡最核心、最狂暴的中心,正承受着自围城以来最勐烈、最残酷的冲击!
城墙之下,尸骸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几乎要与墙垛齐平。破损的云梯、断裂的兵器、燃烧的楯车散落四处,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鲜血浸透了土地,使得原本坚硬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踏下,都会泛起暗红色的血沫。黄巾军的攻势非但没有因张角之死而减弱,反而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顾性命。那些头裹黄巾的士卒,眼中燃烧着的不再是对于“黄天盛世”的憧憬,而是失去了精神支柱后的空洞,以及被复仇怒火填充的赤红。他们如同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悍不畏死地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防,口中发出的呐喊嘶哑而绝望,混合着垂死的哀鸣,汇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曲。
城头之上,守军的状况同样岌岌可危。滚木礌石早已耗尽,热油金汁也已泼尽,箭囊空瘪,幸存的士卒人人带伤,甲胄破裂,满面血污与疲惫。许多人的手臂早已因重复的劈砍动作而麻木肿胀,只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职责在机械地挥动着兵器。每一次黄巾军涌上城头,都会爆发一场短暂而惨烈的白刃战,每一次都将守军向崩溃的边缘再推进一步。
在这场风暴的中心稍远处,另一股强大的力量正在冷静而高效地运作。
黄河南岸,大汉名将,左中郎将皇甫嵩,这位以沉稳铁血、深谙韬略着称的帝国柱石,早已如同一头经验最丰富的猎豹,敏锐地嗅到了猎物最为虚弱的时刻。当张角不顾一切调集各路黄巾勐攻邺城,试图毕其功于一役之时,皇甫嵩并未急于求成。他深知“困兽犹斗”的道理,更明白张角个人的可怕影响力。他就像一位最有耐心的棋手,冷静地布局。
此刻,棋局已至终盘。张角陨落的消息,虽被极力控制,但又怎能完全瞒过他那无孔不入的斥候?黄巾军心大乱,士气先亢后竭,正是雷霆一击的最佳时机!
他麾下最为精锐的北军五校士——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以及来自河东、河内、河南的三河精骑,早已悄然完成集结与推进。这些帝国真正的精锐,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军纪严明。他们沉默地行进,黑色的甲胄在昏暗的天光下连成一片移动的钢铁丛林,冰冷的刀锋与长戟反射着幽寒的光,如同密云不雨的天空下闪烁的死亡星辰。没有喧哗,没有躁动,只有无数脚步声、马蹄声、甲叶摩擦声汇聚成的低沉轰鸣,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步步为营,向着邺城方向稳缓而坚定地压迫而来。这是一股足以决定战场胜负的力量,他们等待的,只是一个最佳的切入时机,便要以泰山压顶之势,将已然元气大伤的黄巾军彻底碾碎!
更广阔的战场上,信息的不对称仍在加剧着混乱与悲剧。
青州方向,黄巾大将司马俱、管亥等率领的偏师,正与朝廷别部兵马缠斗正酣,烽火连天,杀声震野。他们尚且不知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们的大贤良师已然陨落,依旧凭着最初接到的、来自邺城方向的号令奋力冲杀,试图牵制官军兵力。他们的战斗,注定在不久后失去所有意义,甚至可能陷入重围而不自知。
铅灰色的苍穹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血与泪的巨大尸布,沉沉地压在邺城上空。风呜咽着卷过战场,携来刺鼻的血腥和焦糊气味,还有那更深沉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气息。
邺城,这座古老的巨兽,城墙已是千疮百孔,巨大的缺口处砖石裸露,如同被啃噬过的白骨。墙下,尸骸堆积如山,层层叠叠,几乎与垛口齐平。凝固的暗红与新鲜的血浆交织,在冰冷的大地上涂抹出一幅骇人的抽象画。破损的云梯、断裂的兵刃、燃烧的楯车残骸、散落的箭矢……构成了一片钢铁与血肉的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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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的喧嚣是立体而恐怖的。喊杀声、惨叫声、垂死的呻吟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战鼓的沉闷轰鸣、弩箭离弦的破空声、巨石砸落的轰然巨响……所有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持续不断、足以碾碎耳膜、摧垮心智的声浪洪流。
在这片人间炼狱的中心,黄巾军的攻势如同永不停歇的血色海潮,一浪高过一浪地拍击着摇摇欲坠的城防。
普通的黄巾士卒们或许尚未得知大贤良师已然陨落的确切消息,但那令人窒息的悲怆与愤怒,却如同瘟疫般在军中无声而迅猛地蔓延。他们看不见中军大帐内的白幡,听不到将领们压抑的哽咽,但他们看得见——
他们看得见大帅张牛角那双赤红如血、几乎要裂眶而出的眼睛。他屹立在一辆高大的武冲大扶胥战车之上,玄色铁甲沾满血污,往日粗犷的面容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却又强自压抑,化作一种近乎冷酷的狰狞。他手中的五色令旗每一次挥动,都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不是在指挥战斗,而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献祭。士卒们从未见过他如此……如此沉默,却又如此可怕。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他们不敢多问,只能将莫名的恐慌转化为更疯狂的厮杀。
他们看得见褚飞燕将军那苍白如纸、泪痕隐约的脸庞。这位素来以敏捷狡黠、甚至略带轻佻着称的年轻骁将,此刻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动作依旧迅如鬼魅,双刀舞动间收割着生命,但他的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偶尔闪过一丝令人心季的疯狂。他亲自率队攀城,冲锋在最险恶的位置,仿佛不是在寻求胜利,而是在寻求……毁灭。每当有亲卫试图将他拉离最危险的箭雨,都会被他以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吼开。
他们看得见张白骑那冰冷彻骨、毫无生气的眼神。他胯下的战马喘着粗气,口鼻喷吐着白沫,他玄衣之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发黑。他机械地指挥着骑兵迂回掠阵,弩箭连射,战术依旧精妙,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麻木。他不再呼喊,只是用手中长槊指向下一个目标,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杀戮傀儡。
他们看得见于毒、苦酋、黄龙、白饶、孙轻、王当……所有渠帅、骁将,无一例外,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同样的印记——一种混合了巨大悲痛、滔天愤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绝望的可怕神情。他们的命令变得比以前更加简短,更加粗暴,甚至有些……不顾后果。
这种自上而下、弥漫全军的不祥氛围,比任何明确的噩耗更能侵蚀人心。士卒们心中充满了困惑与隐隐的恐惧,但他们没有选择。长期的征战早已将他们磨练成战争机器的一部分,将领的意志便是他们行动的方向。那无声的悲愤如同一剂猛毒,注入他们的血管,将他们最后的人性与恐惧也烧灼殆尽,只剩下盲目的、与敌偕亡的疯狂。
“钲——!钲——!钲——!”
三声沉重而悠长的铜钲鸣响,穿透战场的喧嚣,清晰地传入每一个黄巾士卒的耳中。这是前进的号令!
令旗招展,前阵的材官们立刻变阵。前排的士卒奋力抬起沉重的“木螳螂剑刃扶胥”——这些宽达两丈的移动屏障(行马),为后方同伴提供着有限的防护。其后,无数紧握着环首刀的主力步兵开始踏着沉重的步伐,如墙而进!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只是本能地跟着前方的旗帜,跟着鼓点的节奏。手中的环首刀,那百炼钢打造的狭长刀身,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死亡之光。
“咚!咚!咚!咚!”
战鼓节奏陡然加快,变得急促而激烈,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弩手!上前!”张白骑冰冷的声音终于响起,却依旧不带丝毫感情。
早已准备就绪的三千弩手齐步跨出军阵。他们手中的强弩造型各异,既有需要脚踏才能上弦的蹶张弩,也有臂力开合的擘张弩,弩机上的“望山”刻度被士卒们紧张地校准着。随着一声令下,弩手们扣动悬刀(扳机)!
崩崩崩崩——!
一片令人牙酸的弩弦震响!数千支特制的三棱弩箭离弦而出,带着致命的尖啸,如同一片死亡的乌云,勐然扑向邺城城头!瞬间,城垛后方爆起一团团血雾,正在奋力投掷滚木礌石的守军惨叫着倒下,攻势为之一滞。
“飞桥!进!”于毒沙哑的吼声在阵后响起。
抓住这宝贵的间隙,数十辆装有转关辘轳的“飞桥”车被士卒们拼命推向前方!城上残余的守军立刻发箭阻击,推车的黄巾士卒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后面的人毫不犹豫地补上位置,死死握住推杆,吼叫着向前!终于,飞桥车抵达护城河边,士卒们疯狂转动辘轳,沉重的桥板轰然落下,重重砸在对岸,架通了进攻的道路!
“先登夺城者!赏百金!赐田宅!”于毒的声音因激动和悲愤而扭曲,他亲自挥舞着一柄长杆的“大柯斧”,率领着披挂重甲的锐卒,如同决堤洪水般涌过飞桥,直扑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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