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秋意已深。
昔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何等雄姿英发,而今这赵王宫却已换了人间。飞檐斗拱依旧刺向灰蒙的天空,丹漆雕栏却早已失了往日光彩,蒙着一层拂不尽的尘灰。大殿之内,象征着世俗权柄的蟠龙屏风与鎏金宝座被移至角落,覆以寻常青布,并非亵渎,倒似一种对过往繁华的淡然摒弃。四壁之上,悬挂着一幅幅素白帛书,其上以朱砂或墨笔誊抄着《太平经》中关乎“均平”、“互助”、“致太平”的精华段落,笔法或朴拙如老农执犁,或飘逸似仙人舞袖,皆透着一股摒弃浮华、直指本心的虔诚。
殿中央巨大的青铜香炉中,不见名贵龙涎,焚烧的是艾草、苍术、白芷等清瘴避秽的草药,混合着松柏枝条燃烧时特有的淡雅香气,丝丝缕缕,在空旷阴冷的殿宇中萦绕盘旋,顽强地压下了或许曾存在于角落的血腥与污浊气息。数堆篝火依八卦方位燃于殿中,粗大的松木噼啪作响,跃动的火光照亮了每一张或焦虑、或沉凝、或迷茫、或狂热的面孔,也将巨大的阴影投在绘有仙鹤祥云的殿壁上,恍若无数躁动的魂灵在无声起舞。
张角盘膝坐于中央一个陈旧却洁净的蒲团之上,身披一袭浆洗得微微发白的玄色道袍,外罩深灰色鹤氅。他面容清癯消瘦,病容明显,肤色是一种久耗心力、不见日光的淡金,双颊微陷,颧骨略显嶙峋。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深沉而缓慢,间或伴有压抑不住的、牵动内息的剧烈咳嗽,每每令他单薄的身躯微微震颤。然而,他那挺直的脊梁,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能吸纳一切光线的眼眸,却透出一股超越肉身的沉静与力量。仿佛这具皮囊的衰败,并不能损及他那经由《太平要术》淬炼、近乎通神的道心根本。侍立其侧的一名魁梧黄巾力士,眉宇间尽是发自内心的敬仰与忧色,手持拂尘,时刻准备恭敬侍奉。
地公将军张宝与人公将军张梁分坐两侧。张宝同样身着简朴道袍,头戴逍遥巾,面容慈和宁静,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手中轻持一柄白玉麈尾,眼神清澈澄明,流转着悲天悯人的光芒,仿佛一位偶落凡尘、欲度众生的仙真,周身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药清香。而张梁则如一块沉默而坚毅的磐石,他虽亦作道家打扮,但眉宇间锁着更深的警惕与果决,目光锐利如电,扫视四周时带着冷静的审视,气息沉雄内敛,显然身负不俗修为,手指无意识地时时拂过腰间悬挂的一串暗合九宫八卦方位的龟甲蓍草法器,那是他护卫兄长安危、执行教令的信心所在。
殿下,除却于毒、眭固、五鹿、苦酋等各方战将渠帅,张角最为倚重的三位年轻亲传弟子亦赫然在列。
首当其冲便是张牛角。他身形魁梧雄壮,几如铁塔,立在那里便自有一股沉雄如山的气势。面容敦厚,肤色黝黑,眉宇间刻着风霜痕迹与不变的坚毅。他并非锐气逼人之辈,却像大地般可靠,眼神温厚而充满力量,此刻正浓眉紧锁,透露着内心的忧虑与沉思。他原是巨鹿一带的豪侠,因不堪豪强压迫,感念太平道教义而率众来投,因其仁厚爱众、处事公允,深得张角信任与教众爱戴。
其次乃是褚飞燕。此子年纪最轻,约莫十岁,却已是名震河北的黄巾骁将。他身形矫健如猎豹,面容棱角分明,一双虎目炯炯有神,燃烧着不加掩饰的理想主义火焰与近乎纯粹的勇毅。他出身寒微,全家皆受太平道恩惠,对张角与大贤良师奉若神明,作战勇猛无匹,常为先锋,是一把未经世事磋磨、锋芒毕露的利剑。
最后一位,则显得格外神秘。她总是以一袭轻纱半遮面颜,只露出一双深邃清澈、宛如秋水寒星的眼眸,以及额前如云似雾的墨染鬓发。气质清冷出尘,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却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愁与疏离。她背负一架造型古朴、名为“鹤唳”的七弦琴,此琴非同凡响,据说其音能洗涤心神,抚平躁戾,亦能化为无形剑气,杀人于无形。她便是被称为“玄音先生”的太平道奇才,武学修为深得张角“天公劲”真传,与东方咏并称太平道年轻一代的“琴剑双绝”,极少开口,行踪飘忽。
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压得人喘不过气。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骚动,旋即一名身着黄色号褂的黄巾力士快步而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与震动:“启禀大贤良师…东方…东方咏师兄回来了!此刻正在宫门外求见!”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东方咏乃昔年东方家族遗孤。东方一族本是冀州颇有声望的武学世家,十年前因卷入一桩秘案遭逢大难,满门几乎被灭,唯当时年仅十岁的东方咏被游历至此的张角救下,带回身边,视若己出,倾囊相授《太平要术》精髓与绝世剑法。他天资超绝,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已是太平道中流砥柱,更是公认的年轻一代翘楚,地位超然。此前奉命南下联络南阳、颍川一带教众,策应大局,却于最关键的时刻神秘失踪,音讯全无,致使南方战线布局大乱,无数精心安排的节点陷入混乱。众人皆以为他或已遭遇不测,或已…此刻他突然现身回归,是福是祸?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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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梁眼中精光爆射,手下意识紧紧按向腰间那串龟甲蓍草法器,周身气息瞬间绷紧。褚飞燕更是“腾”地站起,脸上写满了震惊、不解与被背叛般的愤怒:“东方师兄?!他…他还敢回来?!南阳之败,颍川失联,多少教友因他音讯全无而陷入重围,乃至…他此刻回来,是来看笑话的吗?!”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
唯有张角,面色依旧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他微微抬手,一股无形的柔和气劲拂过,止住了褚飞燕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缓声道:“让他进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抚平了殿内的躁动。
片刻死寂后,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步履蹒跚地踏入殿内。
那还是那个青衫飘逸、俊朗洒脱、剑眉星目间总带着几分不羁与自信的东方咏吗?
殿内众人几乎不敢相认。他一身破烂不堪的青衫早已被尘土与早已干涸发暗的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色,多处撕裂,露出内里包裹伤口的、同样污浊的布条。头发散乱,沾满草屑灰土,脸上纵横交错着疲惫、风霜与深可见骨的挣扎痕迹,唯有一双眼睛,虽然布满骇人的血丝,却亮得惊人,仿佛在炼狱之火中灼烧了千百遍,最终剩下的不是灰烬,而是某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而执拗的清醒。
他一步步走入大殿,昔日挺拔如松的身姿此刻显得佝偻而沉重,仿佛背负着无形的千钧重担。他无视周遭或惊疑、或敌视、或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张角座前数丈处,缓缓屈膝,重重跪拜下去,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一响。再抬头时,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肖弟子…东方咏…拜见师尊。”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他极大的气力。
“东方师兄!你…”张牛角虎目圆睁,面露浓浓的痛惜与不解,下意识踏前一步。他们一同在师尊座下长大,修文习武,情同手足,见东方咏如此狼狈凄惨模样,心中如同被狠狠揪紧。
“东方咏!”褚飞燕按捺不住,再次厉声质问,语气中混杂着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你到底去了何处?南阳、颍川的兄弟们呢?你可知就因你一去无踪,音讯全无,多少计划功亏一篑?多少信任你的教友陷入绝境,生死不明?!你…”他想问“你为何背叛”,话到嘴边却又哽住。
“飞燕。”张角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穿透力。他深邃的目光落在东方咏身上,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孩子,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斥责与愤怒,反而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探究与难以言喻的悲悯:“起来说话。吾观你风尘满面,神魂动荡,气息驳杂虚浮…此行所见所历,非凡俗所能想象,非常人所能承受。告诉为师,发生了什么?你这一身伤…从何而来?”
东方咏缓缓起身,却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地面那冰冷光滑的青砖,仿佛那砖石之上镌刻着他一路行来所见的无数惨象。他沉默良久,殿中只闻松木在火中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他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那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艰难地、依次扫过座上亦师亦父的张角、慈和悲悯的张宝、沉稳警惕的张梁,以及他熟悉无比的张牛角、褚飞燕,还有那位轻纱覆面、眼神复杂的玄音先生。他的眼中翻滚着巨大的痛苦、深入骨髓的迷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破碎后又重新凝聚的清醒。
“师尊…诸位师叔,师弟师妹…”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平静,“我去了南阳,也经历了…一场永生难忘的炼狱。我不止看到了官军的铁骑和屠刀,更看到了…我们自己人所行的‘道’,是如何在这片大地上烙下印记。”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与火的味道,开始讲述,声音低沉而压抑,仿佛每一个字都沾染着亡魂的哀嚎:“南阳兵败后,我身负重伤,经脉受损,几乎殒命荒野…是被人所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仿佛说出下一个名字需要莫大的勇气,“是南阳太守,孙宇。”
“什么?!”
“孙宇?!”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和难以抑制的低呼。褚飞燕眼睛瞪得滚圆,几乎要再次跳起来,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被张角以一道更加严厉的眼神死死按住。
“不止是他,”东方咏继续道,语气复杂得难以形容,混杂着屈辱、感激、困惑与一种奇特的认同,“还有他的结义兄弟,一个叫谢缘风的游侠,以及…一个沉默寡言,年纪虽轻,剑法却狠戾精准得可怕的少年,名叫陆允。他们…并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当我是一个在战乱中侥幸逃生、身受重伤的普通江湖客。”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回到了那段充满矛盾、挣扎与颠覆认知的北上之旅:“我与他们同行,一路向北。我被迫躺在车上,眼睁睁看着,听着…我亲眼看着孙宇如何收拾南阳的残局…他并非如传言中那般一味弹压剿杀,反而…反而尽力安抚流民,发放有限的口粮,整顿被战火摧毁的秩序,甚至…甚至不惜自掏腰包,乃至向本地大族借贷,以工代赈,试图让那些因我们太平道起事而点燃战火、最终流离失所的百姓,能有一条活路,能熬过这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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