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守府正堂,巍然肃立,青砖墁地,严丝合缝,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高悬的沉重阴影。巨大的梁柱需数人合抱,漆色经年累月,沉淀为一种近乎玄黑的暗沉,其上浮雕的螭龙虺纹、云雷饕餮,在从高窗斜射而入的稀薄天光中若隐若现,仿佛蛰伏的古老灵物,无声地施加着威压。
大堂两侧,依汉家仪制森然陈列的斧钺仪仗锃亮如新,长戟如林,刃口流转着冰冷彻骨的寒光,然而这片森严的武备,却丝毫化不开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凝重与焦虑。香炉中上好的清神香静静燃烧,青烟笔直,却驱不散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郡丞曹寅第一个越众而出。他身着深青色郡丞官袍,头戴进贤冠,原本保养得宜、颇具儒雅气度的面容,此刻因心绪剧烈激荡而微微涨红,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右手无意识地紧攥着腰间绶带下的玉珏,指节发白,颌下那三缕精心修剪、象征士大夫风仪的清须,正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声音在空旷高阔、回声隐隐的大堂中显得格外尖促,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
“赵都尉!三思,务必三思而后行啊!”他几乎是抢步上前,目光急切地锁定堂中卓立的赵空,“府君已经不在,如今郡中军政要务,千钧重担,系于都尉一身!南阳一郡之地,太守、都尉两位两千石主官皆离辖境,此乃…此乃高祖定鼎以来,未有之先例!于制不合,于礼不合,于安危大计更是凶险万分啊!”
他越说越急,语速加快,手指不自觉地抬起,在空中点划,仿佛要数落出那无穷的后患:“倘有细微变故——不必说黄巾余孽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便是地方豪强,见机生事,借端逞凶;乃至城外数万流民,因饥馑冻馁而骤然躁动——我等身在郡府,无权无勇,将何以弹压?何以自保?朝廷若知,一道诏书问罪下来,玩忽职守、轻弃汛地之罪,丢官去职恐都是轻恕!届时…恐有倾覆之祸,累及家族啊!”说到最后,他声音已带上一丝绝望的颤音,几乎要捶胸顿足,平日里的从容风仪荡然无存,只剩下对不可测未来的深切恐惧。
曹寅话音未绝,声犹在梁间回荡。一旁,身着锃亮玄甲、身躯魁梧如岳的郡司马黄忠已然沉稳地踏前一步。铁甲叶片随着他的动作相互摩擦,发出沉稳而富有节律的铿锵之声,如同战鼓的前奏,与他此刻古井无波的面容相得益彰。他并未像曹寅那般激动,只是抱拳拱手,动作干脆利落,透着军人特有的硬朗。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如电般直射堂中卓立的青衣都尉,目光沉重而恳切。
“赵都尉,”他声音洪钟般响起,不高亢,却自有一股沉雄之力,震得人耳膜微嗡,梁柱间似有低沉的共鸣,“曹郡丞所言,字字皆出自肺腑,亦句句道破末将心中所虑!南阳局面,看似暂定,尸骸已埋,烽烟已熄,然四野实未靖平!”他手臂一挥,指向堂外远方,仿佛目光已穿透墙壁,看到了那片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土地,“西鄂、博望、雉县等地,黄巾溃兵败而不灭,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彼辈熟知地理,蛰伏于山泽草莽之间,犹如暗火藏于灰烬,只待我等人心懈怠,防备稍疏,便可借风复燃,其势恐更甚于前!”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堂内诸人,最后重回赵空脸上,语气愈发凝重:“更兼我南阳各县,豪强林立,此前多持两端,坐观成败。譬如那襄阳张羡,虽名义受朝廷所遣,然其心难测,拥兵自重,绝非安分之辈!今见府君亲引精锐北上,郡中守备力量骤减,空虚之象已显,彼辈鹰视狼顾之徒,岂无异动之心?郡兵新经整编,汰弱留强,战力未复,犹如稚虎,爪牙未利。而民心历经战乱,犹如风中浮萍,惊惶未定,尚未真正依附郡府。都尉此时若决意孤身北上,宛城根本之地顿失主帅,空虚至此,倘有半分闪失——无论内外——我等纵是万死,亦难以赎罪,更负府君临行时殷殷重托!”他声若金石交击,每一字都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煞气与不容置疑的分量,那是历经血火、看惯生死后沉淀下来的极致沉稳与担忧。
黄忠语毕,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那沉重的忧虑在无声蔓延。这时,蔡瑁与庞季交换了一个眼神。蔡瑁微微颔首,随即优雅地捋了捋衣袖,越众而出。他出身襄阳蔡氏,乃是荆州一等一的高门大族,虽在南阳为官,一身锦袍玉带,气度雍容华贵,眉宇间自有世家子弟的从容与深藏不露的算计。他并未如曹寅般惶急,也不似黄忠那般直接,言语不急不缓,声音清朗,却自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仔细聆听的份量:
“赵都尉,”他拱手一礼,姿态潇洒,“北上驰援之事,关乎同僚情谊,亦关乎天下大局,德珪(蔡瑁字)深感敬佩。然,正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都尉身系一郡安危,实不宜轻蹈险地。方才汉升(黄忠字)将军与曹郡丞所言,皆乃老成谋国之道。或许…此事可权变处置?”他略作沉吟,似在谨慎措辞,“譬如,精选一沉稳干练之上将——汉升将军老成持重,便是上佳之选——再拨付数百精锐铁骑,配以双马,星夜兼程,代为驰援邺城。如此,既可向府君表明我南阳援手之诚,缓解邺城燃眉之急,都尉您亦能安坐中枢,统筹调度各方,安抚流民,震慑豪强,巩固我这南阳根本之地。如此两全其美,方为万全之策啊。还望都尉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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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瑁话音刚落,一旁的庞季便适时接话。他与蔡瑁同气连枝,但气质更为内敛深沉,目光锐利,透着实务者的精明与审慎。他说话更为直接,省去了许多修饰:“德珪兄所言,深得我心。都尉,非是我等怯懦,阻您义举。实是邺城路远,关山阻隔,烽火连天,非一日可至。彼处局势,波谲云诡,非仅凭勇力可扭转。您纵然身负万夫不当之勇,武道修为超群绝伦,然孤身前往,投身于数十万大军混战之修罗杀场,纵能斩将夺旗,于大局又能济得何事?不若暂敛雷霆之怒,稳固南阳根本。广积粮秣,稳抚流民,操练精兵,深固根本,以待府君佳音。届时或合力北上,或南抚荆襄,皆可游刃有余。此方是持重之道,谋国之忠啊。”
堂内一时人声渐起,诸吏窃窃私语,忧虑、劝阻之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的网,试图缚住堂中那心意已决、仿佛一柄即将出鞘利剑的身影。众人目光交汇间,充满了不安与质疑,皆觉赵空此举过于突兀凶险,近乎孤注一掷的赌徒行径,不仅将自身置于九死一生之绝地,更将刚刚经历战火洗礼、初现平靖曙光的南阳郡,置于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险境。
然而,赵空静立堂中,身形挺拔如松,一袭半旧青衣,洗得发白,在周遭闪烁的甲胄寒光与诸人深色华丽的官袍映衬下,显得异常朴素,却又如磐石般不可动摇。他面容平静无波,仿佛一泓深潭,任尔狂风呼啸,我自波澜不惊。那双平日或带几分疏狂不羁、或含几分戏谑尘世的眸子,此刻深邃如同古井,将所有的焦灼、忧虑、不解、甚至一丝隐藏的质疑尽数吸纳、沉淀,却不起半分涟漪。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缓缓扫过曹寅激动的面庞,黄忠沉毅的眼神,蔡瑁精明的打量,庞季审慎的规劝,以及堂下诸吏惶惑不安的神情。
直至众人的声浪渐渐低落,所有的目光都聚焦于他一身,等待着他的回应,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如玉磬轻击,不高昂,不激烈,甚至没有刻意加重语气,却奇异地蕴含着一种沉静如海的力量,清晰地穿透空气,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深处:
“诸君肺腑之言,皆是为国为民,为空考量,空在此拜谢。”他微微拱手,礼数周全,但语气旋即转为斩钉截铁,“然,诸君只见空离去之险,却未见南阳真正的心腹大患,并非溃散的黄巾,亦非窥伺的豪强,而是这城外数以万计、无衣无食、无田无舍的流民!”
他倏然转身,指向正壁悬挂的那幅巨大的《南阳郡山川形势图》,手指划过几处标记了赤色圆圈的区域:“请看!育水、淯水之畔,博望、西鄂之外,流民聚集之所,已如疮痍蔓延!他们为何从贼?非天生反骨,实乃活不下去!若不能妥善安置,予其生路,今日我等剿灭的贼寇,明日便可从这些绝望之民中再生出十倍、百倍!皇甫嵩将军能破巨鹿数十万黄巾,可能斩尽天下饥寒交迫之人吗?”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曹寅:“曹郡丞,你担心朝廷问责。那我问你,是放任流民生变、糜烂一方罪责大,还是勇于任事、维稳地方罪责大?若南阳大乱,朝廷追究下来,你我能以‘未曾擅权’、‘恪守成法’为由脱罪吗?”
曹寅一时语塞,面色变幻。
赵空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黄忠与庞季:“黄将军,庞先生!此前抗击黄巾,多赖二位与兴霸(甘宁)之力,纠合乡勇民夫,保境安民。如今,这批力量正当其用!”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其一,即刻从乡勇中择其精壮骁勇、家世清白者,充入郡兵,严加编练,由黄将军统辖,负责郡城及各处要隘戍卫,弹压可能的小股骚乱!其二,其余人等,由庞先生主事,兴霸辅之,立刻开始清查、丈量南阳境内所有无主荒地、抄没的叛产逆田,务必详尽,登记造册,不得有误,更不得被豪强趁机侵占!”
接着,他再次看向曹寅,语气不容置疑:“曹郡丞,丈量之后,即刻按流民人丁户册,计口授田!为免违逆律法程序,暂以太守府及都尉府联名作保,向流民赊借粮种、耕牛、农具,约定所产粮食除抵偿借贷外,余者皆归其自有!府库钱财,先以平叛所获战利抵扣,不足部分,我以都尉印信为凭,向南阳蔡、蒯、黄等大姓借贷,日后以府税收逐年偿还。务必要令其今冬能得栖身之所,明春有田可耕,有种可播!此事,关乎南阳根本,刻不容缓!”
这一整套计划可谓石破天惊。堂内众人听得目瞪口呆。这已远超常规权限,近乎变法,其中风险巨大,牵扯极广。
曹寅惊得声音都变了调:“都尉!此策……此策虽似善政,然无朝廷明令,私授田产,赊借官粮,此乃……此乃大忌啊!且府库如今空空如也,如何赊借?那些大姓,岂是轻易肯借贷的?”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赵空断然道,目光灼灼如炬,“安抚人心,乃当下第一要务,亦是最大的兵略!若拘泥于成文法条,坐视流民生变,烽烟再起,则我等才是真正的大汉罪人!府库钱财,能支用多少便支用多少!至于向南阳大姓借贷……”他目光扫过蔡瑁、蒯良等人,“值此乱世,保境安民,亦符合各家利益。空,愿以个人信誉及都尉印信为质!若朝廷日后怪罪,空一力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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