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清查兵额的最后期限。
晨雾未散,皮岛却早已被一种无形的紧绷感所笼罩。
经略府新拓宽的校场上,南山营士兵操练的号子声与整齐的步伐声,如精准的钟摆,敲打着岛上每一个人的神经,也无情地提醒着期限的迫近。
孔有德府邸的正堂,此刻更像是一个临时设立的核算公房。
两名来自经略衙门的文吏——王先生和李先生,端坐侧席,名义上是奉孙经略之命,“协助孔将军厘清营中账目,以备查核”。
他们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兵册与粮饷簿,手边是算盘和笔墨。
两人态度甚至称得上谦恭,言语客气,笑容可掬,一口一个“请教将军”、“烦请确认”,恪守着“协助”的本分。
然而,这种表面的客气,却比直接的呵斥更令人窒息。
他们不需要催促,只需要存在。
他们不需要质疑,只需要记录。
他们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掠过每一个数字,对比着每一份清单,本身就是最严厉的拷问。
孔有德坐在主位上,感觉自己像被架在文火上慢烤。
他必须亲自坐镇,应对这场名为“协助”、实为“监刑”的自查。
他听着自己的钱粮师爷用发颤的声音,报出一个个被挤掉水分后、显得寒酸可怜的真实数字,还得时不时对文吏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解释着某个空缺的“合理”原因,如“海上风浪失踪…”、“疫病减员…”
每确认一个数字,都像是在他心头剜下一刀。
这种被迫的、公开的自我凌迟,带来的屈辱和愤怒,在他心头翻涌,几乎要将他逼疯。
而他的心思,更大一部分,早已飞到了这间屋子之外。
他的目光几次不经意地掠向门外。
每当有亲信家将快步经过院门,对他做出一个极其隐蔽的、代表“进展顺利”的手势时,他紧绷的心弦才敢稍稍一缓。
船找得怎么样了?
李应元、陈继功他们,有没有悄悄把核心的老弟兄和能带走的精良火器、金银细软聚集起来?
海况如何?今夜能否按时出发?
每一个问题,都关乎生死。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一脚踩着孙传庭的“规矩”和账本,另一脚踩着自己那摇摇欲坠的逃亡舟船。
任何一点疏忽,都会让他万劫不复。
“孔将军,”王先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您左营三队的军械账目,此处似乎有些出入。账面记录与昨日点验的实物,差了五柄腰刀,三张弓。您看,是否是记录疏漏?还需您示下。”
孔有德眼皮猛地一跳,压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脏话,干涩地解释道:“呃……想必是……是前几日操练损耗,还未及上报补充……对,定是如此!师爷,记下,日后补报!”
李先生在旁边默默地将他的解释原话记在旁边的备注册上,一笔一划,清晰无比。
就在这时,耿仲明从侧门走了进来,他脸上挂着疲惫,对孔有德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孔有德心中稍安。
耿仲明上前,自然地接过话头,开始与两位文吏核对起他那一部的账目,语气沉稳,数字清晰,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在这项“工作”中,暂时吸引了文吏的注意力。
孔有德趁机稍稍后靠,深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短暂的间隙,一个心腹悄无声息地溜到他身边,假借添茶,快速耳语道:“将军,船已备好,藏在西边小湾。李爷和陈爷那边人也齐了,家伙和金银都搬上去了,就等夜里信号。”
孔有德面无表情,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点,示意自己知道了。
心腹迅速退下。
堂内,耿仲明与文吏核对的客气声音继续传来。
孔有德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浑浊的茶水,倒映出自己扭曲而焦虑的面容。
一边是孙传庭用“规矩”编织的无情罗网,一边是茫茫大海和登州未知的前途。
他被夹在中间,喘不过气。
但无论如何,今夜必须走!
多留一刻,就多一分被孙传庭这套“名正言顺”的规矩彻底捆死、最终像刘兴治一样被拖出去砍头的危险!
他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种压抑而配合的表情,加入到这场令人身心俱疲的“协助自查”之中。
只是眼底那孤注一掷的狠厉,越发清晰。
时间就在这诡异的平静与暗流涌动中一点点流逝。
账册一页页翻过,空缺被一个个确认,孔有德心头的怒火愈烧愈旺。
终于,当李先生再次拿起一本账册,用那温和却刺耳的声音指出另一处“微末出入"时,孔有德感觉自己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咔”地一声崩断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墨纸砚齐齐一跳,再也压不住那积压了三天的怒火和屈辱,指着两个文吏咆哮道:
“妈的!两位先生的茶,喝得可还舒坦?!”
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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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吏慢悠悠地放下茶杯,用袖子擦了擦溅到桌上的茶水,脸上那职业性的谦恭微笑丝毫未变。
“托将军的福,茶是好茶。”
李文吏也附和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水也好,是上好的山泉水。”
孔有德气喘如牛,感觉自己的拳头已经硬了。
“既然喝舒坦了,是不是该干点正事了?!”他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句话,“你们不是来协助本将军的吗?三天了!你们协助了什么?除了喝茶打屁,记录些鸡毛蒜皮,你们还会什么?!”
“今天要是不给经略大人报上去,掉脑袋的是我!不是你们!”
“要是没事,就给老子滚蛋!别在这碍眼!”
他指着门口,唾沫横飞,几乎溅到两人脸上。
耿仲明心里一惊,刚想上前拉住他。
可那两位文吏的反应,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面对孔有德的咆哮,他们脸上那谦和的笑容,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王文吏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刚才被震乱的纸页。
他抬起头,依旧用那副平静无波的眼神看着孔有德,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惋惜:
“将军息怒。”
他的声音不高,平平淡淡,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孔有德的怒火上。
“将军误会了,我们并非无所事事。”
李文吏接过了话头,笑容里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经略大人派我等前来,并非是要插手将军的军务。”
“大人说了,将军们都是国之柱石,军中事务,自然由将军们自己说了算。”
“我等,只是来‘看’的。”
王文吏轻轻补充道。
“看清楚,记明白,然后如实回报给经略大人。”
“将军报多少兵额,我等便记多少兵额。”
“将军如何处置这账目,我等便如何记录在案。”
“我等绝不干涉,只是一个字都不会漏掉。”
孔有德的怒火僵在喉头。
他感觉一股寒意直窜脊梁骨。
这他妈哪里是协助!
这分明是监视!是来抓他小辫子的!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惧,色厉内荏地吼道:“老子做事,还用不着你们来记!”
王文吏收起脸上的假笑,眼神瞬间锐利,但语气依然客气得很。
“将军,您又误会了。”
“经略大人说了,忠诚,比兵额数字更重要。”
“陛下看重的,也是忠诚。”
他刻意加重了“陛下”两个字。
“经略大人还说,他初来乍到,对东江军务不熟,所以需要我等这些粗通文墨之人,帮他把事情弄清楚。”
“他说,他不喜欢糊涂账。”
“因为糊涂账的背后,往往藏着不忠之人。”
李文吏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经略大人还随口提了一句。”
“他说,陛下的尚方剑,很锋利。”
“杀一个不忠之人,比算一本糊涂账,要简单得多。”
“也干净得多。”
“轰”的一声,孔有德感觉脑子要炸开!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这两个该死的笑面虎!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浑身冰凉。
那两个文吏依旧坐在那里,一个微笑,一个品茶,仿佛刚才那番话不是他们说的一样。
可孔有德却觉得,他们身后站着无数刀斧手,那森然的杀气,几乎让他窒息。
耿仲明站在一旁,同样寒意彻骨,但他比孔有德更细心,也更敏感。
他死死盯着那两个文吏——
他们脸上那该死的、有恃无恐的微笑让人心里发毛。
耿仲明咀嚼着那句“杀一个不忠之人,比算一本糊涂账要简单”的话:
“不忠……糊涂账……简单……”
孙传庭当众拿下毛承禄、陈继盛,证据确凿,却为何只是呵斥,不杀人?
他派这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真的只是为了看我们出丑?
他给了三天期限,真的指望我们能变出一千活人?
等等,他突然想通了什么。
孙传庭从来就没指望他们能补上这个窟窿!
他等的,就是一个态度!
一个要么彻底臣服、要么彻底决裂的态度!
继续隐瞒造假,就是“不忠”,就是给了他名正言顺挥下尚方剑的借口!
刘兴治就是榜样! 而立刻坦白认罪,虽然会损失钱财颜面,却恰恰是表达了“忠诚”或者说屈服!
反而能保住性命和最后的资本!
孙传庭要的不是他们的钱,甚至不完全是他们的兵,他要的是他们这些人彻底跪下!
要的是东江镇绝对听话!
想通这一切,耿仲明倒吸一口凉气,一把将还在惊怒交加、几乎要失去理智的孔有德拉到角落。
“孔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激动地用手指掐着孔有德的胳膊,“我们错了!我们都想错了!孙传庭他……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空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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