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澶净清浅地勾出一个微笑,双掌合十,略略低首:“非也,贫僧曾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入六道轮回,前世今生盖非一人尔。”
就当你承认了。
白拂雪不欲在此过多纠结,直奔主题问:“大师可知,枯叶寺的僧人定期会从浮屠界带领走一部分妖,这是为何?”
支澶净仍是垂首,念了一句:“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
你跟我搁这儿打什么哑谜?
见白拂雪脸上那双雪白的眉间微蹙,支澶净倒也不在卖关子,笑眯眯问:“敢问白宗主,此间苦海何所在?”
白拂雪瞬间一点即透,“没有苦海就人为创造苦海是吧?”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些和尚们这么不当人!
怪不得沙域中一个个都像是狂信徒。
他就说和尚们满地乱窜,甚至不惜千辛万苦跑去外海深处,冒着随时被深海凶兽袭击的生命危险,也要顺手牵羊抓走一只无辜的碧颚龟。
明面上,和尚们是将抓来的妖魔们丢入浮屠塔中关押,暗地里却是操纵了妖魔们的神智。
就跟让那些穷苦的淘金者,整日跪在河边淘金沙一样,实际是将金铺中收集的金沙又在上游,重新倒入河中,自产自销。
想必,这些和尚让被操纵神智的妖魔们故意前去袭击那些不听话或是有二心的百姓们。
等差不多了,再来一番人前显圣,上演一番降服妖魔的戏码。
此后,百姓们自不敢再有二心。
支澶净连连摇头,发出“欸”地一声,笑着否定道:“此言可是白宗主一家之言,与贫僧无关呐。”
白拂雪斜了这装模作样的和尚一眼,手指在石桌上点了两下,好奇问:“所以大师莫非是不愿同流合污,才被关入浮屠塔中?”
这话惹得支澶净不禁失笑,“哈哈,原来在白宗主眼内,贫僧竟是如此出淤泥而不染的得道高僧吗?”
“不是吗?”
支澶净看着几步开外的一丛丛墨梅,在这方如水墨画般的粗陋幻境中绽开,可惜一如画作,毫无片点芬芳可言。
他缓缓伸出一指,一朵墨梅如有感应,从枝头悠悠飘落至他手中。
支澶净捻花在指尖一转,那朵墨梅陡染上梅红之色,散出一股清冷凛冽的香气,他放在鼻尖轻嗅,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白气带着梅香袅袅上拂,于空中化出一个个场景,其中快速显现出一位异域风情的美貌胡姬,笑容洋溢,身着彩衣,在舞台上跳着胡旋舞,引得台下众人捧着酒碗或酒坛,喝彩不迭。
那画面一闪即逝,又幻作一位头戴头巾的中年妇女,她腰粗膀圆手挎菜篮,正唾沫横飞,仿佛在与什么人争执。
眨眼,画面又幻化为一鬓发稀松的灰发佝偻老妇,她步履蹒跚,皱得如枯树皮的手上提着一个破烂瓦罐,一双浑浊灰白的眼睛,满是希冀,仰望着不时路过的过路人。
升腾的白气骤地凝固,画面重新定格在女子笑容如花,侧身旋转,裙裳飞舞的画面。
“她叫沙琳迦,是八百七十九年前,裟罗城酒坊里的一位舞姬。”
白拂雪目带诧异,正以为支澶净会给自己讲一出“不负如来不负卿”但求而不得,遭恶僧阻止。
二人上演一番依依惜别,最终形同陌路,凄美而又俗套的爱情故事。
孰料,支澶净虽看着画面中的女子眼带怀念,转头看着白拂雪,似看穿他内心想法,摇头笑道:“她并不识得我。”
凝固在空的白气画面消失,继续缓缓飘散,短短几息已消失不见。
支澶净转着手中被他以法力染红的梅花,徐徐讲述道:“八百七十九年前,我正值年少。常常趁上一任住持不注意,施展变化之术跑去城中酒坊偷偷喝酒、欣赏美人。”
名副其实啊妖僧!
枯叶寺人家真没冤枉你!
白拂雪在心中不由吐槽了一句,聆听支澶净继续说:“当时贫僧去玩了几次,便又闭了一段时间的关。等再出关时,酒坊的老板已换了人。
我发现那位年轻貌美的热情舞娘沙琳迦业已中年,早不干这行了。
不过,酒坊中有新的舞姬,只是我觉得到底她的舞没有当年沙琳迦的好看。”
顿了顿,他又道:“后来,我又奉师命,随师兄弟前去除妖。等再归去时,再见沙琳迦,与她擦肩而过,匆匆一瞥,她就变成了那番模样。”
支澶净幽幽一叹,吹散手捻的红梅,梅花凋零,只余几点残红花瓣落地,眨眼就不见了。
他双掌合十垂首默了片刻,“那时,贫僧方悟韶华易逝,红颜易老之理。贫僧,便不愿囿于枯叶寺这方寸之地,想要做一介游僧,踏遍这四海千山、红尘万丈。”
白拂雪见支澶净沉默,不由问:“后来呢?”
“后来?”支澶净摊手一笑,“我不就被住持以入魔之名,关入浮屠塔的金莲中了吗?”
“就为这个?”
看白拂雪面露怀疑,支澶净嘴角笑意越发深,反问:“白宗主不是在人间,亦曾做过生杀予夺的大将军吗?可知上位掌权者,最不喜手中棋子不按主人的步调走,反而生出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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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什么棋子?”
支澶净脸上仍是在笑,只是笑意有几分阴冷,“住持认为我担佛子之名,自当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继承枯叶寺,终生于寺中侍奉我佛。”
白拂雪眯了眯眼,“可你想出去。”
支澶净无奈一叹,颔首应道:“是。”
“出去做什么呢?其实外面的世界也没那么好看。”
看到白拂雪两手支颌,貌似天真之态。
支澶净起身合十躬身,道:“那也要当贫僧亲眼见过,才可下定论。白宗主业已成仙,区区浮屠塔困不住你,不知可否助贫僧一臂之力?”
“哈。”
白拂雪在支澶净从金莲出来,准确叫出自己“白宗主”之后,便感觉奇怪。
按理来说,他长期被关在金莲之中,如何还知道自己是合欢宗的宗主?
甚至知道自己曾在人间当过大将军,除非这和尚压根没有被关,或者枯叶寺以为关了他,实际他能力早已脱出枯叶寺的认知。
这和尚一直跟外界一直保持着联系。
白拂雪暗地里忽然回忆起数日前在枯叶寺大门口一闪而过,迅速躲藏的身影。
他一拍桌面,身体微微后仰,似被支澶净的话给逗笑了,试探道:“大师不是早就安排好天魔教前来相救吗?况且……”
支澶净皱起眉头,正欲否认,已被白拂雪打断:“大师八百余年不曾想过出去,为何现在忽然想要出去了呢?你们天魔教打算做什么?”
忽然,支澶净笑了,他笑得两肩颤动不已,久久望天,发出一声叹息:“白宗主没人告诉过你,太过聪明,也许不是什么好事吗?”
他单手竖掌在胸前,笑意温和,“《大般涅盘经》卷七有言,佛涅盘七百岁后,魔波旬渐当坏乱我之正法。如猎师身服法衣,魔王波旬亦复如是,作比丘、比丘尼像,优婆塞优婆夷像,作须陀洹身,乃至作阿罗汉身、佛色身。以有漏之形作无漏身。”
自他身后丛丛墨梅乍地染作赤红如血,刹那梅香萦鼻。
支澶净笑道:“魔王波旬披我袈裟,坏我佛法,以僧之名行魔之道。贫僧此为,不过效而仿之。”
“……”
好家伙!
白拂雪内心直呼好家伙!
见支澶净抬手,那朵朵墨梅顷刻从枝头落下。
一瓣瓣花瓣渐渐脱落,又重新拼合成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赤红莲花,铺陈在地,随他脚步次第盛开。
他踏莲逼近,至白拂雪面前,伸出一只手掌向白拂雪,问道:“白施主,可愿携合欢宗并入我宗?我佛亦有欢喜一门,以情爱欲望为修。”
白拂雪默默退后一步,摇头婉拒,“不了,不了。”
这和尚一看脑子就不大正常,还是敬而远之。
再说了,合欢宗真的是我说了算吗?
祖师要知道我同意了,我怕不是连灰灰都不存在了?
“唉。”
支澶净见白拂雪拒绝,倏而一叹,仰天道:“那么白宗主可知,魔即将降临此界?”
“这就是大师突然想出去的理由?原来大师竟想做拯救世界的英雄,是我小人之心了,抱歉,抱歉。”
面对白拂雪的嘲讽,支澶净仿佛只作未闻,他伸出的那只手掌一翻,往下一按,朵朵红莲挟带风雷之势,已击向白拂雪。
刹那,白拂雪来不及闪避,身体瞬间已被乍然飞来的红莲,穿出几个大洞。
但对面的支澶净不禁皱眉。
也太轻松了。
这就是堂堂太清圣人的弟子吗?
这么菜的?
下一刻,果然白拂雪整个人如被放了气的气球,眨眼瘪了下去,化作一张白纸轻飘飘落地。
支澶净不由眯了眯眼,诧异道:“剪纸成人?”
所以,白拂雪带着关押自己的金莲进入浮屠界的根本就不是真身,而是纸人?
而且自己坐他对面这么久,还没看出来?
圣人弟子恐怖如斯!
支澶净嘴角抽搐,又有点心惊胆颤。
转瞬红莲化火,欲要将那可恶的白纸焚烧殆尽。
不想耳畔忽地传来一声幸灾乐祸地传音道:“大师,息怒息怒,你们佛门不是有什么戒嗔的戒律来着吗?不要犯戒啊,何况气坏了身体,此处也没人医。”
那漂浮在空的红莲朵朵如被洗去了颜色,化作一朵朵白梅,重飞回枝头,一时间再次梅香隐隐。
支澶净见此地黑白两色倒转,场景翻转,不由感到万分惊愕,却听耳畔再次传音道:“对了,我用太极图前辈改变了此界一些规则,加油呦,大师!争取早日出来。”
太极图?
支澶净瞳孔剧缩,随之不由摇头失笑,“贫僧究竟何德何能?”
他仰天一叹,任他千算万算,着实没算到白拂雪会来浮屠塔,而且他手上还有太极图这等至宝。
他突然想起上古时的传言,说是太清圣人只有两位弟子,况圣人不爱出门,所以他们一门灵宝都是共用的。
那时候,支澶净还不大相信。
现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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