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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3章 白骨笛
    南宋嘉定年间的暮春,江南水乡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临安府城外三十里的竹影镇,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被雨水泡得发亮,像块被打湿的绿绸缎。镇东头那间竹器铺子,门楣上挂着的“陈记竹坊”木牌,边角已被岁月啃得发毛,却还执拗地在风里晃悠。

    铺子主人陈三郎正蹲在门槛上削竹篾,左手捏着根刚剖好的桂竹,右手的篾刀在指间转得活泛。他这人长得清瘦,眉眼却生得周正,只是眼下总挂着两抹青黑,像被泼了墨的宣纸。院里传来木盆磕碰的脆响,是他媳妇阿秀在洗衣裳,皂角的清苦气混着雨水的潮气飘过来,三郎鼻子动了动,嘴角悄悄翘了个弯。

    “三郎,把那几根细竹篾递过来。”阿秀的声音裹着水汽,软软糯糯的。她正坐在屋檐下纳鞋底,怀里揣着个布兜,里面是给未出世的孩子准备的小衣裳,针脚密得像撒了把芝麻。

    三郎应了声,起身时膝盖“咔嗒”响了声——前阵子去后山砍竹摔了跤,留下的老毛病。他趿着草鞋往院里走,路过晾衣绳时,瞥见阿秀那件月白色的襦裙在风里荡,像只停不稳的白鸟。他伸手替她把裙摆掖了掖,指尖擦过她后腰,阿秀“呀”地缩了缩,手里的针线差点扎着指头。

    “没个正经。”她嗔怪着瞪他,脸颊却红得像熟透的樱桃。三郎嘿嘿笑,把竹篾往她手边的竹筐里一放,顺势蹲在她旁边看她纳鞋底。阳光透过雨帘筛下来,在她发间碎成金屑,他忽然觉得,这辈子要是能一直这样,听着雨声,看她做针线,就算天天啃咸菜也值当。

    可这安稳日子,就像薄冰上的倒影,看着清亮,一碰就碎。

    入夏那阵,镇上闹起了时疫。起初只是几个老人咳得厉害,后来连半大的孩子都开始上吐下泻。药铺的胡大夫忙得脚不沾地,熬药的砂锅从早到晚咕嘟冒泡,药渣堆得像座小山,也挡不住棺材铺的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

    阿秀的肚子已经显怀了,走路时得扶着腰,三郎把她看得紧,不让她出门半步。可那天夜里,邻居家的张婶子家孩子烧得抽风,男人不在家,哭着来敲门求阿秀帮忙照看。阿秀心善,披了件外衣就往外跑,三郎拦都拦不住。

    “就去看看,给孩子擦擦身子就回来。”她回头冲他笑,月光在她脸上淌,像层薄薄的银霜。

    那是三郎最后一次见她笑。

    三天后,阿秀开始发低烧,浑身烫得像揣了个炭盆。三郎把铺子关了,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用浸了井水的布巾给她擦身子,整夜整夜不合眼。阿秀烧得迷迷糊糊,嘴里总念叨着“孩子”,手死死抓着三郎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胡大夫来看过,摇着头叹气:“脉象虚得像根头发,怕是……”后面的话没说,却像块冰锥子扎进三郎心里。

    第七天头上,阿秀气若游丝,拉着三郎的手,声音细得像蚊子哼:“三郎,我……我怕是熬不过去了……那孩子……”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在枕头上洇出个小水洼。

    三郎攥着她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喉咙里像堵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拼命点头,眼泪砸在阿秀手背上,烫得她瑟缩了一下。

    “我藏了些碎银子,在……在樟木箱底的蓝布包里……你……你要好好活……”阿秀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个字散在空气里,像被风吹走的柳絮。她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眼睛还睁着,望着房梁上那串风干的竹风铃。

    三郎抱着她渐渐冷下去的身子,发了疯似的喊她名字,可回应他的只有窗外呜呜的风声。那夜,竹影镇的雨下得特别大,像是要把整个镇子都淹了。

    出殡那天,三郎没哭。他穿着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腰杆挺得笔直,亲手给阿秀钉了棺材盖。胡大夫说时疫死者的棺木得尽快入土,不能停灵。三郎就在后山坡找了块有竹林的地方,自己一锨一锨挖了坑,把阿秀埋了。坟头栽了棵小桂竹,他说阿秀喜欢竹子的清气。

    回到空荡荡的铺子,灶台上还放着阿秀没洗完的菜,竹筐里的鞋底纳了一半,针还插在上面。三郎走过去,拿起鞋底,摸到针脚里残留的体温,眼泪这才决堤,哭得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

    日子还得过,可三郎像丢了魂。竹器铺子关了门,他整天坐在阿秀的坟前,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对着那棵小桂竹说话,说镇上张屠户家的肉又涨价了,说西边的河沟里钓上了条大鲤鱼,说他夜里总梦见她挺着肚子,在院里晒衣裳。

    秋分时,后山的竹子黄了大半。三郎在坟头守着,忽然听见土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心里一紧,以为是野狗刨坟,抄起身边的扁担就站起来。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楚,像是……像是有人在地下敲东西。

    他手都抖了,哆哆嗦嗦地蹲下去,耳朵贴着冰凉的泥土听。没错,是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还有微弱的呜咽,像只被埋住的小猫。三郎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也顾不上了,徒手往坟堆上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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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泥土又冷又硬,指甲很快磨破了,血混着泥粘在手上。他越刨越快,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刨到半尺深,指尖碰到了块木板,是棺材盖!那呜咽声更清楚了,真的是阿秀的声音!

    “阿秀!阿秀!我在这儿!”三郎疯了似的喊,找了块石头拼命砸棺材板。木板裂开道缝,他伸手进去摸,摸到只冰凉的手,还在微微动弹!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把棺材盖掀开了。月光洒进棺材,阿秀躺在里面,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干裂,肚子已经瘪了下去,可眼睛还睁着,看见三郎,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三郎……孩子……没了……”她气若游丝,抓着三郎的手,“我……我冷……”

    三郎什么也顾不上问,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裹在她身上,抱起她就往家跑。山路崎岖,他摔了好几跤,膝盖磕出了血,可怀里的阿秀始终抱得紧紧的,像抱着稀世珍宝。

    阿秀活过来了,却像变了个人。话少了,眼神总是空落落的,整天坐在窗边,望着后山的方向发呆。三郎变着法儿哄她,给她做她爱吃的桂花糕,把竹风铃挂在她床头,可她脸上再也没露出过笑。

    过了些日子,阿秀开始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三郎请胡大夫来看,胡大夫把完脉,眉头锁得像个疙瘩:“她这是……魂魄丢了一半啊。时疫本就伤了根本,又在地下憋了那么久,阳气快耗尽了。”

    三郎“咚”地跪下去,给胡大夫磕了个响头:“求您救救她,多少钱我都给!”

    胡大夫叹了口气:“不是钱的事。她这情况,寻常汤药没用。除非……”他顿了顿,像是在说什么禁忌的话,“除非能找个东西,把她散了的魂魄引回来,锁在身上。”

    “什么东西?”三郎眼睛亮了。

    “骨笛。”胡大夫声音压得极低,“用至亲之人的指骨做的笛子,吹响的时候,能勾魂。可这东西邪性得很,做的人折寿,用的人……也未必有好下场。”

    三郎没犹豫,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阿秀。

    那天夜里,他揣着把小刀,去了后山那片乱葬岗。镇上死了太多人,来不及好好安葬,好多尸骨就随便扔在那儿,被野狗啃得七零八落。月光惨白,照在白骨上,泛着阴森森的光。风吹过树林,呜呜咽咽的,像有人在哭。

    三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恶心,在尸骨堆里翻找。他不敢用阿秀亲人的骨头,只能找那些没人认的孤魂野鬼的。找了半夜,终于找到根还算完整的指骨,粗细跟阿秀的手指差不多。他用布把骨头裹好,揣在怀里,像揣着团火。

    回到家,阿秀已经睡熟了,眉头还皱着,像是在做噩梦。三郎坐在桌边,把那根指骨拿出来。骨头已经泛黄,上面还有牙印,他用温水洗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骨头透出点白森森的光。

    他拿出平时做竹笛的工具,开始打磨那根指骨。篾刀在骨头上划过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骨头在哭。三郎的手很稳,他做了十几年竹笛,手上的功夫早已炉火纯青,可磨这根骨笛时,指尖总在抖。

    磨到半夜,骨笛初具雏形,指骨中间被钻了个小孔,吹口被磨得光滑。三郎把笛子凑到嘴边,想试试音。刚一吹,那声音就出来了,不是竹笛的清亮,也不是箫的呜咽,而是种说不出的凄厉,像指甲刮过玻璃,又像婴儿在坟堆里哭,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赶紧停了,胸口闷得厉害。窗外的月光忽然暗了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他抬头一看,窗纸上映着个模糊的影子,瘦长瘦长的,像是个没腿的人。三郎心里一紧,抄起手边的斧头就冲过去,猛地拉开门,外面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着竹叶子,哗啦啦地响。

    接下来的几天,三郎一有空就打磨那根骨笛。骨笛越来越光滑,白森森的,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发现,只要这笛子放在屋里,阿秀的咳嗽就会轻些,夜里也不怎么做噩梦了。可他自己却越来越不对劲,总觉得头晕,白天也没精神,眼圈黑得像被烟熏过。

    镇上开始有人说闲话。有人说看见三郎半夜在后山刨坟,有人说他家夜里总传出怪声。张婶子来看过阿秀一次,看见桌上的骨笛,吓得脸都白了,嘴里念叨着“造孽啊”,转身就跑。

    三郎不在乎,他只要阿秀好起来。

    骨笛做好那天,是个阴天。三郎把笛子擦得干干净净,递到阿秀面前。阿秀的眼神动了动,伸手摸了摸笛子,冰凉的触感让她瑟缩了一下。

    “阿秀,吹吹看。”三郎声音有些沙哑。

    阿秀摇摇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吹吧,吹了就不难受了。”三郎把笛子塞进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往她嘴边送。

    笛声再次响起,比上次更凄厉,像有无数只手在揪人的心。阿秀的身体开始发抖,眼睛却一点点亮起来,像是蒙尘的镜子被擦干净了。她看着三郎,眼神里有了焦点,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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