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景佑三年的秋老虎,把钱塘江滩涂晒得冒白烟。江风卷着咸腥气刮过,扞江兵士们赤着膊搬青石,脊梁上的汗珠滚进石缝,转眼就被晒干。张夏站在临时搭起的了望台上,手里攥着张塘图,指节被汗水泡得发白。
“大人,这青石塘怕是撑不住啊!”老石匠王老五扛着铁钎跑过来,他满是老茧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方才潮水漫过堤脚,新砌的石缝已经渗水了。”
张夏低头看向江滩,浑浊的潮水像条黄鳞巨蟒,正一口口啃噬着刚筑起的堤岸。他眉头拧成个疙瘩:“老王,把那缸糯米浆抬过来。”
兵士们七手八脚搬来半缸稠乎乎的米浆,张夏舀起一勺,混着石灰往石缝里灌。“这法子能行?”王老五咂咂嘴,“往年用柴草裹黄泥,管不了仨月就冲垮了。”
“你且看着。”张夏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半截被晒得黝黑的脖颈,“我在汴京时见过匠人用这法子修城墙,糯米浆干了比铁还硬。”他蹲下身,亲自用铁钎把灰浆夯进石缝,指尖被碎石划出道血痕,混着浆水渗进石头里。
那夜,钱塘江起了大潮。王老五抱着根松木桩缩在工棚里,听着外面“轰隆”的潮声直打颤。忽然有人喊“大人还在堤上”,他撩开草帘一看,只见张夏穿着件蓑衣,正指挥兵士往堤岸抛沙袋。浪头卷着碎冰似的白沫拍过来,没过他的膝盖,他却像钉在那里的桩子,纹丝不动。
“张大人这是拿命在赌啊。”王老五抹了把眼角,抄起扁担就往堤上冲。那晚,两千扞江兵士没一人退缩,直到天快亮时潮水退去,青石塘依旧稳稳立在江滩上,石缝里的糯米灰浆凝得像块整石。
消息传到萧山县城,百姓们提着篮子往工棚送吃食。有个瞎眼老婆婆摸着张夏的袖口,哽咽道:“张大人,我那口子就是去年被潮水卷走的,您可得把这塘修结实了。”张夏握着老婆婆枯瘦的手,低声说:“您放心,我在一日,这塘就保一日平安。”
可谁也没料到,这平安只保了三年。庆历二年八月,钱塘江突发大潮,比往年猛了数倍。张夏带着船队巡查时,巨浪掀翻了旗舰。等兵士们把他捞上来时,人已经没了气,怀里还揣着半张被水泡烂的汤图。
百姓们哭着把他的尸首抬回岸上,正要入殓,江面上突然浮起只磨盘大的老鼋,背着块青石板,石板上刻着“护堤侯”三个篆字。人群里有人喊:“是潮神显灵了!张大人成神仙了!”后来,大家就在江边盖了座祠堂,把张夏的神像供在里面,那只老鼋也被画成壁画,刻在神龛后壁上。
守庙的老祝由是当年的扞江兵士,腿在修塘时被石头砸瘸了。他每日里把神像擦得锃亮,香炉里的香从不间断。这年秋分刚过,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破布,老祝由正蹲在香案前数供品,忽闻后殿传来“滋啦”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烧着了。
他拄着拐杖挪过去,就着昏黄的油灯一看,魂差点飞了——神龛后壁的壁画上,老鼋的眼睛突然渗出血来,顺着龟甲纹路往下淌,在墙根积成个小水洼,渐渐漫出七个字:“潮神归位,血债血偿”。那字迹红得发黑,边缘还在微微颤动,像是刚从活物身上剜下来的。
老祝由手里的油灯“哐当”掉在地上,油洒了一地,火苗窜起来燎着了他的裤脚。他顾不上扑火,连滚带爬冲出庙门,嘴里直喊:“张大人显灵了!张大人要索命了!”
夜风吹得庙前的老槐树哗哗响,槐树叶落了他一后背。他跌跌撞撞跑到县城,拍着县衙的鼓,把睡梦中的知县李邦彦给惊了出来。
李邦彦披着件锦袍,揉着惺忪的睡眼,听老祝由哆哆嗦嗦讲完,眉头皱成个疙瘩:“你这老东西,怕不是老眼昏花了?张大人殉职都十年了,哪来的血字?”
“大人,小的看得真真的!那字就在后壁上,红得吓人!”老祝由急得直拍大腿,裤脚的焦痕还冒着烟,“您要是不信,现在就去瞧瞧!”
李邦彦本想斥他胡言,可转念一想,张夏治水有功,百姓们敬他如神,若是真出了什么怪事,怕是要引起民变。他只好披上官服,带着三班衙役,提着灯笼往庙那边去。
夜路不好走,衙役们的火把在田埂上晃来晃去,惊得蛙鸣都歇了。快到庙门时,李邦彦忽然听见一阵呜咽声,像是有人在哭。他示意衙役噤声,悄悄绕到庙后,只见个穿粗布裙的姑娘正对着后墙磕头,额头磕得通红。
“你是谁?在这做什么?”李邦彦喝了一声。
姑娘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借着月光能看清她眉眼清秀,就是脸色白得像纸。“小女子柳如烟,是来给张大人烧纸的。”她手里还攥着串纸钱,边角都被泪水泡软了。
“深更半夜的,烧什么纸?”李邦彦盯着她,“方才那哭声是你发出来的?”
柳如烟咬着嘴唇,眼泪又掉了下来:“家父生前是张大人的部下,今日是他的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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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着,庙门“吱呀”开了,老祝由探出头:“大人,您可来了!快看看那血字!”
众人涌进后殿,火把照得墙壁亮堂堂的,可哪里有什么血字?只有壁画上的老鼋,眼睛黑沉沉的,像是在盯着人看。
“老祝由,你竟敢欺瞒本官!”李邦彦气得发抖。
“不可能啊……”老祝由急得往墙上摸,指尖沾了些暗红色的粉末,“方才明明有的!这、这是什么?”他把粉末凑到鼻子前一闻,一股铁锈味混着血腥味,呛得他直咳嗽。
柳如烟突然“啊”了一声,指着墙根:“那里有血迹!”
众人低头一看,墙根的泥土里果然渗着些暗红的印记,像是有人在这里拖过什么重物。李邦彦心里咯噔一下,吩咐衙役:“仔细搜查庙内,一寸地方都别放过!”
衙役们翻箱倒柜,在神像的底座下发现了块松动的青石板。掀开石板,下面是个黑黝黝的洞口,一股腥臭味飘了出来。
“大人,里面好像有东西。”个年轻衙役举着火把往洞里照。
李邦彦让他把火把递过去,自己探头一看,倒抽一口凉气——洞里堆着些破烂的铠甲,还有半截生锈的长矛,最吓人的是,角落里躺着具骷髅,脖颈处的骨头断得参差不齐。
“这、这是谁?”老祝由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柳如烟突然冲过去,抓起那半截长矛,指尖抚过矛杆上的刻痕,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这是家父的长矛……他三年前说去寻张大人的遗物,就再也没回来……”
李邦彦心头一沉,这骷髅十有八九就是柳如烟的父亲。可他怎么会死在庙里?那血字又是怎么回事?
“陈忠!”李邦彦喊了声。
捕头陈忠从人群里站出来,他四十多岁,脸上有道刀疤,是当年剿匪时留下的。“卑职在。”
“你带人查清楚这骷髅的身份,还有柳如烟父亲的去向。”李邦彦沉声道,“另外,盯紧这庙,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陈忠领了命,却没立刻动手。他盯着那具骷髅看了半晌,忽然蹲下身,从骷髅的指骨间拈起片碎布。布是粗麻布的,上面绣着个歪歪扭扭的“张”字。
“这布……”陈忠眉头紧锁。
柳如烟凑过来看了看,脸色更白了:“这是家父的衣角,他说当年张大人落水时,他抓住了大人的衣角,可还是被浪头冲散了……”
陈忠把碎布揣进怀里,又往洞口深处看了看,火把的光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他伸手摸出来,是块玉佩,裂成了两半,上面刻着“护堤”二字。
“这玉佩……”李邦彦也凑了过来。
“是张大人的。”老祝由肯定地说,“当年修塘时,大人总把这玉佩挂在腰间,说是先帝赐的。”
陈忠把两半玉佩拼在一起,正好是个完整的圆形。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看向神像,神像腰间果然挂着块玉佩,大小样式都和手里的一样,只是上面没有裂痕。
“大人,这神像的玉佩……”陈忠话没说完,就被李邦彦打断了。
“先把骷髅抬出来,找个地方安葬了。”李邦彦摆摆手,“柳姑娘,你跟我回县衙,把你父亲的事仔细说说。”
柳如烟点点头,跟着衙役往外走。经过神龛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对着神像拜了三拜,轻声说:“张大人,家父说您不是被潮水淹死的,您到底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殿外突然刮进一阵狂风,火把“噗”地灭了。黑暗中,好像有人叹了口气,听得众人头皮发麻。
回到县衙,柳如烟喝了碗热汤,脸色才缓过来。她告诉李邦彦,父亲柳大成原是扞江兵士里的小头目,跟着张夏修了三年塘。张夏殉职那天,柳大成就在附近的船上,亲眼看见巨浪掀翻了旗舰。
“家父说,那浪来得蹊跷,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柳如烟抹着眼泪,“他还说,看见水里有个黑影子,像座小山似的,把大人的船顶翻了。”
“黑影子?”陈忠追问,“什么样的黑影子?”
“家父说像只大乌龟,可比一般的乌龟大得多,背上还有青苔。”柳如烟回忆道,“他当时想救大人,可那东西把船往江里拖,根本靠近不了。”
陈忠和李邦彦对视一眼,都想起了庙壁画上的老鼋。难道张夏的死,和那只老鼋有关?
第二天,陈忠带着衙役去江边寻访。在一处渔村里,他们找到个八十多岁的老船工,姓赵,据说在江上撑了一辈子船。
“赵老爹,您见过江里有大鼋吗?”陈忠递过去一壶酒。
赵老爹抿了口酒,眯着眼说:“何止见过?那东西活了上千年,藏在赭山脚下的深潭里,每逢八月大潮就出来透气。传说它是前朝的一个水官变的,因为治水不力被皇上杀了,怨气不散,才成了精怪。”
“那它会掀翻船只吗?”
“何止掀船?”赵老爹往江里啐了口,“前几年有个商船半夜过赭山,整船的人都被它拖去喂了鱼,第二天只漂上来几顶帽子。”他压低声音,“张大人修塘的时候,不就挡了它的路吗?它能不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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