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97年的深冬,晋国的青铜鼎里煮沸着椒酒,却暖不了朝堂上的森冷。赵盾的玄衣在廊柱间闪过,恍若一片被霜打过的枯叶。他数着阶上的积雪,三十九级,每一步都碾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极了二十年前随先君出征时,马蹄踏碎冰河的脆响。
"赵盾!"晋灵公的声音从殿内掷出,如同一柄生锈的戈矛。国君倚在漆绘屏风前,手指叩击着案上的羊皮卷,"昨日西郊猎场,百姓报称有猛虎伤人,你可知罪?"
赵盾抬头,看见殿角的铜鹤炉正吐出袅袅青焰,将国君的面孔熏得忽明忽暗。他记得这铜鹤是去年自己督造的,原是为了让国君在冬日议事时能稍暖些,此刻却觉得那鹤嘴张开的弧度,竟似屠岸贾阴鸷的嘴角。
"君上,"赵盾的声音沉稳如老柏,"西郊山林乃王室猎苑,寻常百姓不得入内。若真有虎患,当是苑囿官吏疏于防范。"他顿了顿,袖中竹简硌着掌心,那是昨夜收到的密报,屠岸贾私蓄甲士的事已坐实。
"好个疏于防范!"晋灵公拍案而起,腰间玉珏撞击着青铜剑鞘,发出清越的响,"寡人命你督办猎苑防务,如今出了人命,你却推给下臣?"他抬手挥向阶下,"屠岸大夫,你来说说,这赵盾该当何罪?"
屠岸贾从阴影里走出,紫狐裘领上的金线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叩首时,冠上的玉蝉微微颤动,"启禀君上,赵相国总理朝政,理当代君受过。然念及赵相国劳苦功高,臣以为可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殿内忽有倒抽冷气之声。赵盾抬眼,与屠岸贾四目相对,却见那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笑,像冰面下藏着的剑尖。这处罚看似从轻,实则在君臣间埋下猜忌的种子——谁都知道,晋灵公素日最厌赵盾的"忠言逆耳"。
退朝时,雪花开始扑打廊檐。赵盾的车驾行至宫门,忽有个蓬头童子挤开卫兵,往车舆里塞了团布帛便跑。驾车的家臣提刀欲追,赵盾抬手止住,展开布帛的瞬间,指尖骤然收紧——那上面是用鲜血画的断弓,正是赵氏将亡的族谶。
"相国,可是要回府?"家臣低声问。
赵盾望着漫天飞雪,想起今早出门时,儿媳庄姬抱着襁褓中的孙儿来送,孩子的小手攥着他的玉佩,咯咯笑个不停。断弓之兆,难道应在这稚子身上?他转头看向巍峨的宫墙,朱漆剥落处露出斑驳的土坯,恍若王朝正在褪去华美的外衣,露出内里的疮痍。
"去太史府。"赵盾沉声吩咐。车轮碾过积雪,惊起几只寒鸦,在灰扑扑的天空里划出凄厉的弧线。他不知道,此刻在屠岸贾的私宅里,同样一场雪正落在青铜酒樽上,而樽中酒,已染上了铁血的味道。
屠岸贾的手指在青铜棋盘上逡巡,最终将一枚黑子按在"星位"上。对面的晋灵公盯着棋盘,忽然笑出声来,"大夫这招'暗藏杀机',倒是像极了对付赵盾的手段。"
"君上明鉴,"屠岸贾垂目拨弄棋子,"赵盾历事三朝,门生故吏遍于朝堂。若骤然除之,恐生变乱。"他抬头时,烛火在瞳孔里跳成两簇鬼火,"臣听闻,赵朔在西郊猎苑豢养死士"
"哦?"晋灵公的眉峰扬起,"寡人的妹婿,竟有这等雅兴?"
屠岸贾叩首在地,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痛惜,"臣本不愿相信,然前日搜查猎苑马厩,竟发现藏有甲胄三百副。"他从袖中取出半片青铜虎符,"这是在马槽下寻得的,与赵朔所持右符正好契合。"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已是三更天。晋灵公盯着那虎符,忽然想起去年秋狩,赵朔纵马射落一只白狐,那皮毛柔软得像庄姬的鬓发。可如今,这对夫妻的性命,却比狐毛还轻贱。
"明日巳时,宣赵朔进宫。"晋灵公将虎符掷在棋盘上,震得棋子纷纷跌落,"就说寡人要赐他桃宴。"
屠岸贾退出宫殿时,雪停了。他望着满天星斗,想起方才下棋时,晋灵公的指甲在棋盘上刮出的声响,竟与二十年前,自己在赵氏府中做门客时,听赵盾批奏折的声音相似。那时他总在廊下候着,看赵盾的朱笔在竹简上落下,每一笔都像刻在他骨头上。
第二日巳时,赵朔踏入桃园时,闻到了浓重的桃香。七株老桃树开得正盛,花瓣落在青石案上的酒樽里,像落了一层血。晋灵公斜倚在树下的胡床上,手中握着半枚虎符,"妹婿可识得此物?"
赵朔的目光落在虎符上,心中一凛。他想起父亲昨日深夜回府,曾在书房里对着族徽长叹,那枚断弓的族徽,此刻正悬在他胸口,隔着锦缎硌得生疼。"启禀君上,此乃西郊猎苑调兵之物,归臣掌管。"
"掌管?"晋灵公忽然冷笑,挥袖指向桃树后,"那你掌管的甲士,为何出现在寡人的桃园?"
赵朔转身,看见桃树阴影里涌出数十名甲士,为首的正是猎苑校尉。那人手中提着的,赫然是赵朔亲赐的玄铁剑。"大人,得罪了。"校尉闷声开口,剑锋已抵住赵朔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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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园里的风忽然急了,吹得桃花乱舞。赵朔望着漫天落红,想起今早出门前,庄姬将孩子举到他面前,说"父亲抱一抱"。孩子的小拳头抓着他的衣襟,口水洇湿了锦缎。此刻,那片湿润的痕迹还在,却要被鲜血浸透了。
"君上要臣死,臣不敢不死。"赵朔解下腰间玉佩,放在石案上,"唯有一事相求——赵氏满门,从未有负晋国。望君上念及公主身孕,留这一脉骨血。"
晋灵公盯着玉佩上的断弓纹饰,忽然想起庄姬初嫁时,在婚车上掀开红盖头,眼中映着烛火,比这桃花还要明艳。他挥了挥手,甲士退后数步。"念在公主份上,准你全尸。"他抓起酒樽掷过去,琥珀色的酒液泼在赵朔衣襟上,"喝了这酒,便去罢。"
酒樽在青石上撞出清脆的响。赵朔拾起酒樽,嗅到了淡淡的杏仁味。他忽然笑了,这味道,与当年先君赐给犯官的毒酒一模一样。仰头饮尽时,他听见桃树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父亲在书房里翻阅竹简的声音。
屠岸贾从树后走出时,赵朔已经倒在桃花堆里。他蹲下身,用袖口擦去死者嘴角的酒渍,"贤侄啊,你该怨就怨你那固执的父亲,若不是他总在君上面前摆忠臣的架子,何至于此?"他指尖抚过赵朔胸前的族徽,忽然用力扯下,断弓的纹路在掌心割出一道血痕。
桃园外,庄姬的车驾正停在宫门口。她隔着帷幔听见园内异响,手不自觉地护住小腹。腹中的孩子突然动了一下,像是在踢开即将笼罩而来的黑暗。而她不知道,此刻在桃园深处,桃花已被鲜血浸透,化作了赵氏孤儿最早的襁褓。
庄姬撞开殿门时,看见的是满地狼藉的桃瓣,以及丈夫冰冷的身躯。她扑过去时,膝头碾碎了落在地上的酒樽,碎片扎进皮肉,却不及心中的剧痛万分之一。"朔哥哥"她的声音碎成齑粉,落在赵朔染血的衣襟上,惊起几只贪血的苍蝇。
"公主节哀。"屠岸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虚伪的叹息,"赵朔私藏甲士,意图谋反,君上念及亲情,赐他全尸"
"住口!"庄姬猛然回头,眼中燃着怒火,"我夫君忠肝义胆,怎会谋反?定是你这厮进谗言!"她踉跄着起身,想要扑过去厮打,却被宫女死死拉住。
晋灵公从胡床起身,避开庄姬的目光,"皇妹,此事证据确凿,你好自为之吧。"他拂袖欲走,庄姬忽然尖声喊道:"兄长!你还记得母亲临终前说的话吗?她说赵氏与晋室同气连枝,若负赵氏,必遭天谴!"
殿内骤然死寂。晋灵公的脚步顿在门槛处,想起母亲临终时,床前烛火明明灭灭,照得她脸上的皱纹如枯树皮。她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掌心,"儿啊,赵氏世代忠良,你不可"话音未落,便咽了气。此刻庄姬的话,如同一把锈刀,剜开他刻意遗忘的伤疤。
"天谴?"晋灵公忽然转身,眼中闪过狠厉,"那便让天来谴我!但在此之前——"他指向庄姬的小腹,"这孽种留不得!"
庄姬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她下意识地后退,腰间撞上石案,疼得几乎站不稳。屠岸贾上前一步,袖中匕首寒光一闪,"公主莫怪,此乃君命。"
"且慢!"殿外忽然传来苍老的呼声,太史令抱着龟甲踉踉跄跄闯入,"今日太卜占卜,得'赤鸟衔书'之兆,言王室血脉不可轻动!"他将龟甲呈给晋灵公,龟甲上的裂纹果然形如赤鸟,"此乃上天警示,请君上三思!"
晋灵公盯着龟甲,指尖摩挲着边缘。他知道太史令素日忠直,断不会伪造卦象。可屠岸贾在旁低声道:"君上,赵氏余孽未除,留此子如留心腹之患"
"够了!"晋灵公甩袖喝止,"将公主禁足于后宫,派人严加看管。至于这孩子"他眯起眼睛,"若生的是女婴,便饶她一命;若是男婴"他没有说完,转身离去时,袍角扫落了石案上的玉佩,断弓纹饰在阳光下闪过,恍若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庄姬被拖进后宫时,看见宫墙上的爬山虎正攀着积雪向上爬,像无数只染血的手。她被按在床榻上,宫人开始为她诊脉。小腹忽然又动了一下,这次像是孩子在伸手抓她的心。她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要活,要让这孩子活,哪怕用自己的命去换。
三日后,产房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庄姬浑身是汗,却死死攥着稳婆的手腕,"是男是女?"稳婆战战兢兢捧来孩子,烛光下,婴儿的小脸皱巴巴的,却有着与赵朔相似的眉骨。"是公子。"稳婆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甲士的脚步声。
庄姬猛然坐起,扯过锦被将孩子裹紧。门"咣当"一声被推开,屠岸贾带着甲士闯入,手中长剑泛着冷光。"公主,得罪了。"他示意甲士上前,却听见庄姬忽然尖声笑道:"屠岸贾!你以为杀了这孩子,就能绝了赵氏?告诉你,我早已让人将赵氏宗卷带出宫去,日后若有人为赵氏平反,定将你碎尸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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