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三年暮春,柳毅背着青布书囊站在泾阳驿道旁,望着天际盘旋的苍鹰,指尖不自觉摩挲着袖中那封沾着泪痕的书信。囊中装着刚从长安应试落第的卷稿,墨香混着道旁苦楝花的甜腻,熏得人心里发闷。他今年二十有三,生得剑眉星目,一袭洗得泛白的青衫裹着瘦长身形,虽透着寒门士子的清苦,腰背却挺得如修竹般笔直。
“客官可是要雇驴?”沙哑的嗓音打断思绪,转头便见个牵驴的老汉,皱纹里嵌着黄土,浑浊的眼尾扫过他腰间晃动的玉佩——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羊脂玉坠子雕着双鱼戏水,虽非珍品,却凝着最后的体温。
“去泾阳县城多少路?”柳毅摸摸钱袋,里头只剩几文铜钱,昨夜在驿馆凑合了一晚,此刻腹中正饿得慌。
老汉竖起三根手指:“三里地,三文钱。”话音未落,西北方忽然卷起一阵狂风,官道旁的芦苇荡发出沙沙轻响,隐约传来女子低低的啜泣声。柳毅心头一动,朝芦苇丛走去,便见一位素衣女子跪在浅水边,青丝浸在泥水里,肩头剧烈颤抖着。她鬓边斜插的银簪已歪向一侧,露出后颈一道寸许长的伤痕,新结的痂口泛着淡红,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眼。
“小娘子可是遇了难处?”柳毅驻足丈许外,温声询问。女子闻声惊起,转身时袖中滑落一方帕子,露出腕间被粗绳勒出的血痕。她生得极美,眉如远黛,眼似秋水,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嘴唇抿得发白,半晌才福了福身:“郎君莫管闲事,奴家奴家不过是哭祭亡母罢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三五个锦衣家奴骑着马驰来,为首的壮汉满脸横肉,腰间悬着的金镶玉马鞭在阳光下晃得人眼疼。“小贱人!竟敢偷跑出来哭丧!”他跳下马,扬手便是一鞭子,柳毅本能地跨步挡在女子身前,鞭梢擦着他耳际扫过,在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你是哪来的野种!”壮汉瞪着铜铃眼,手按上腰间佩刀。柳毅按住剑柄,虽未出鞘,却透出一股凛然之气:“光天化日之下,何故欺凌弱女子?”身后的女子拽了拽他衣角,低声道:“郎君快走,莫要惹祸上身”话音里带着浓重的楚地口音,尾音微微发颤。
正僵持间,忽闻远处传来钟声,泾阳县城的谯楼已隐约可见。壮汉啐了口唾沫:“算你走运,回去再收拾你!”说罢一把抓住女子胳膊,拖着她往路边马车走去。柳毅这才注意到那马车篷布上绣着泾河龙王的图腾——他虽久居乡野,却也听过泾河龙君的传说,据传其女嫁与泾阳君次子,难道眼前这女子竟是
“且慢!”柳毅脱口而出,“在下柳毅,家住湘阴,敢问小娘子可是洞庭龙君之女?”此话一出,不仅女子猛然抬头,连那壮汉也变了脸色。女子眼中闪过惊诧,随即垂下眼睑,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阴影:“郎君既知奴家身份,便请高抬贵手,莫要多管闲事了。”
柳毅心下了然。半月前在长安酒肆,曾听书生们闲聊,说泾河小龙君荒淫无道,正妻洞庭龙女屡遭虐待。如今看来,传言非虚。他望着女子腕间伤痕,想起自家妹妹嫁入商户受的委屈,一股热血冲上喉头:“小娘子若信得过在下,某愿为你传书洞庭,告知令尊令堂实情。”
女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泛起泪光:“郎君当真肯帮奴家?”她伸手入怀,掏出一封用茜草绳捆扎的书信,指尖在封泥上轻轻一抹,露出内里刻着的洞庭龙纹:“此信烦请交与家君,若能送到,奴家纵使粉身碎骨,也必报大恩。”
柳毅接过书信,触手只觉薄如蝉翼,却似有千钧之重。他将信小心藏入贴胸之处,忽闻身后传来家奴的嗤笑:“穷酸书生,竟想替龙女传书?洞庭八百里,你怕是连水府门都找不到!”壮汉甩着马鞭逼近,柳毅按住剑柄后退半步,却见女子忽然 steppg forward,从鬓间拔下银簪掷在地上:“此簪乃南海鲛人所制,可避水湿。郎君持此簪至洞庭湖君山上,叩三下山石,自会有人接应。”
银簪落地时发出清越之音,柳毅俯身拾起,触手一片冰凉。再抬头时,女子已被推上马车,车轮碾过泥地,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他望着马车消失在扬尘里,忽然想起她转身时眼里那抹孤注一掷的光,竟比洞庭湖的月光还要清冷。
三日后,柳毅站在洞庭湖畔。暮春的湖水涨得漫过堤岸,远处君山如黛,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他摸出银簪别在衣襟上,踩着湿滑的石子往山脚走去。天边乌云翻涌,眼看便要落雨,腰间的书信被冷汗浸透,贴着皮肤硌得生疼。
行至君山脚下,忽见一块巨石临江而立,表面凹凸不平,隐约有鳞甲纹路。柳毅想起龙女所言,双手抱拳朗声道:“湘阴柳毅,受洞庭龙女所托,特来传书!”言毕恭恭敬敬叩了三下石头。话音刚落,江面忽然掀起巨浪,狂风卷着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柳毅踉跄半步,却见巨石轰然中开,露出一条幽深的石阶,阶旁立着两个青衣童子,手里提着水晶灯笼,灯光在雨幕中摇曳,竟半点未被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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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客随我来。”童子躬身行礼,声音清脆如凤鸣。柳毅定了定神,跟着走入石缝,只觉脚下石阶越走越宽,两侧渐渐出现珊瑚玉树,各色游鱼在头顶掠过,磷光闪烁,恍若置身水晶宫阙。约摸走了一盏茶时分,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出现在眼前,匾额上“水晶宫”三个大字金光灿灿,檐角挂着的风铃叮咚作响,竟似用珍珠串成。
童子引他穿过九曲桥,桥下莲花大如磨盘,花瓣上流转着七彩光芒,偶尔有金鳞鲤鱼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落在衣襟上,竟化作颗颗晶莹的珍珠。柳毅正惊叹间,殿门忽然大开,一位身着明黄龙袍的老者快步迎出,颔下长髯垂至胸前,目光如电,却在看到柳毅胸前银簪时骤然 soften:“可是小女派来的使者?”
柳毅忙取出书信,双手奉上:“在下柳毅,在泾阳偶遇龙女三娘,见她备受欺凌,特来传书。”老者接过书信,指尖抚过封泥上的龙纹,眼眶微微发红,身后传来一声怒喝:“竟敢如此虐待吾妹!待我去将那小龙剥皮抽筋!”
柳毅转头望去,见一身材魁梧的红衣男子阔步而来,头发用赤金冠束起,额间青筋暴起,腰间悬着的宝剑尚未出鞘,便有凛冽剑气扑面而来。老者皱眉道:“钱塘,休要鲁莽,此事需从长计议。”原来这红衣男子竟是洞庭龙君的弟弟钱塘君,因性情暴躁,常被派去镇守钱塘江口。
“从长计议?”钱塘君怒拍廊柱,珊瑚柱上顿时出现几道裂纹,“侄女在泾阳受苦三年,今日若不讨回公道,我钱塘君还有何颜面见洞庭水族!”说罢甩袖便走,龙君欲阻拦,却被他轻轻一推便退后半步。柳毅见状忙道:“龙君且慢,那泾河小龙虽可恶,但龙女此刻仍在泾阳,若贸然动武,恐伤她性命。”
龙君闻言止步,转身握住柳毅双手,眼中满是感激:“多亏先生提醒,小女如今处境艰险,还望先生暂留水府,待我等救回小女,必当重谢。”说罢命童子引柳毅去偏殿休息,又命人摆下宴席。柳毅推辞不过,只得随童子而去,心底却隐隐担忧——那钱塘君脾气暴躁,若真的大闹泾阳,不知龙女能否平安。
是夜,柳毅躺在珊瑚床上辗转难眠,忽闻宫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巨响,整座宫殿都在震颤。他忙起身走到殿前,只见水面上翻起滔天巨浪,一条赤鳞巨龙腾空而起,龙须上挂着冰晶,张开血盆大口朝西方飞去,所过之处,波浪如山岳般崩塌,无数水族将士紧随其后,刀枪在月光下闪烁寒光。
“这是家叔去泾阳了。”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柳毅转头,见一位身着绿裳的女子立在廊下,容貌与龙女有几分相似,眼中却含着忧虑,“家姐嫁去泾阳三年,日日以泪洗面,如今终于盼来救星了。”
柳毅这才知道她是龙女的妹妹兰苕,忙拱手行礼。兰苕叹道:“泾河小龙荒淫无度,娶了家姐后又纳了十数位美妾,每日酗酒赌博,稍有不顺便对家姐非打即骂。家姐贤良淑德,却落得如此下场”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闷雷般的巨响,一道金光冲天而起,隐约可见两条巨龙在空中缠斗,赤鳞与青鳞交相辉映,天地间仿佛裂开无数道闪电。
兰苕捂住嘴惊呼:“是家叔和泾河小龙打起来了!”柳毅只觉心跳如鼓,眼见那赤龙张开巨口,咬住青龙头颈,猛地一甩,青龙惨叫着坠入水中,激起的浪花足有百丈高。赤龙乘胜追击,利爪撕裂青龙腹部,鲜血染红了半边湖水,岸上的芦苇瞬间枯萎焦黄。
“孽畜!还不伏诛!”钱塘君的怒吼声震得湖水沸腾,青龙蜷在水底颤抖,连连磕头求饶。就在此时,天空中忽然降下一道金光,一位身着紫袍的仙人踏云而来,手中持着一面玉牌:“奉玉帝旨意,泾河小龙虐待发妻,触犯天条,着即剥去龙鳞,贬为庶人,永不得再入仙班!”
钱塘君捋甩龙须,显然意犹未尽,但见了玉牌也只得作罢。那仙人挥手间,青龙身上鳞片纷纷剥落,化作一个形容猥琐的男子,趴在地上痛哭流涕。柳毅这才松了口气,转头见兰苕已泣不成声:“家姐苦尽甘来,总算熬到头了”
次日清晨,洞庭龙君设宴款待柳毅,席间不断举杯致谢,钱塘君虽仍板着脸,却也斟了杯酒递过来:“书生虽文弱,倒有几分胆色,昨日若非你提醒,恐怕侄女要遭池鱼之殃。”柳毅忙道:“钱塘君神勇,在下不过一介书生,何足道哉。”
正说话间,殿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咚之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裳的女子缓步走来,正是前日在泾阳所见的龙女三娘。她今日褪去素衣,换上鲛绡制成的华裳,腰间系着金丝鸾鸟带,发间插着南海明珠,容光焕发,却在看到柳毅时红了眼眶,盈盈下拜:“若非先生仗义传书,奴家恐怕早已葬身泾河矣。”
柳毅慌忙回礼,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见她腕间伤痕已消,肌肤胜雪,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雍容气度,与前日在芦苇荡中那个狼狈的女子判若两人。龙君见状笑道:“先生救小女于水火,此等大恩,不知先生欲何所求?但凡我洞庭水族能办到的,绝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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