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正文 元朝那些事19 《临安倡女仪珏》
    至元十五年的临安城,梅雨季来得格外绵长。青石板路上的苔藓吸饱了雨水,踩上去滑腻得像陈年的阿胶。仪珏倚在醉仙居的雕花木窗前,指尖拨弄着琵琶弦上的红丝线,看楼下穿蓑衣的货郎担子在雨雾里晃成模糊的青灰色,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琴弦绷断的脆响。

    “阿姊的《水调歌头》怕是弹不下去了。”十三岁的菱歌抱着鎏金酒壶踉跄进来,鬓角沾着半片残红,“前几日教坊司新颁的律例,说咱们唱曲儿的不许用宫调,偏巧王学士点的正是黄钟宫。”

    仪珏垂眸看着断弦在檀木琴面上打了个死结,想起去年元日在涌金门外看见的冰棱子,也是这样剔透的青白,风一吹就碎成满地晶莹。她伸手摘下发间那支点翠金步摇,簪头的珍珠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是去年中秋之夜,赵公子从苏堤春晓的画舫上掷来的定情物。

    “把库房里的南吕调谱本找出来。”她用帕子擦了擦琴弦上的水渍,“王学士爱听《西厢记》,咱们改唱‘碧云天,黄花地’那一段。”菱歌应了一声,裙角扫过满地梨花瓣,忽然又回头,眼神亮晶晶的:“阿姊可听说了?今晨有个蒙古千户在钱塘门射死了三只白鹤,说是要取鹤血配药——”

    “砰”地一声,紫檀木梳妆盒被仪珏推得滑出半尺。盒盖翻开,露出夹层里半卷残纸,那是咸淳十年她被卖入乐籍时,父亲藏在她鞋底的地契。纸上“临安府钱塘县正德里十三号”的字迹已被泪水洇成淡紫色,像春日里苏堤上开败的垂丝海棠。

    戌时三刻,醉仙居的红灯笼次第亮起。仪珏踩着木阶下楼,腰间的双鱼银佩随步伐轻晃,发出细碎的声响。楼下的胡琴已经拉起来了,奏的是新流行的《阿里郎》,弦音里带着塞北的苍凉,让她想起上个月见过的那个蒙古画师,那人袖口绣着的狼头纹样,和这琴声一样冷得刺骨。

    “仪小娘子今日怎么换了素白襦裙?”靠门的茶博士端着铜壶笑,“可是知道张万户家的小公子要来?那厮昨儿还说要给您赎身呢。”仪珏垂眼避开他油腻的目光,眼角余光瞥见二楼雅间的竹帘动了动,露出半幅青衫,衣角绣着的缠枝莲纹样有些眼熟。

    琴弦在指尖震颤,仪珏开口唱“自别后遥山隐隐”时,忽然听见雅间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她抬头望去,只见竹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个清瘦的身影,腰间挂着的羊脂玉坠子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那坠子她认得,七年前在太学外的茶寮里,曾见赵时杰握在掌心摩挲,说等他中了进士,就用这玉坠子换一对金鸳鸯。

    “阿姊的魂儿叫谁勾去了?”菱歌端着果盘从后厨出来,见仪珏指尖发颤,连忙用手肘撞了撞她,“张万户家的小公子往台上撒了把碎银呢。”仪珏低头看着琴弦上跳跃的烛光,忽然想起咸淳九年的那个春日,她跟着父亲去玄妙观祈福,路上遇见卖糖人的老汉,父亲给她买了只蝴蝶形状的糖人,那糖人在阳光下也是这样闪着细碎的金光,可还没走到观门口就化了,黏得满手都是甜腻的浆汁。

    雅间里传来杯盏相碰的声音,接着是个粗哑的男声:“早听说临安的歌妓个个赛过广寒宫的仙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话音未落,忽然“砰”地一声,似是酒壶砸在墙上,紧接着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仪珏手一抖,一根琴弦割破了指尖,鲜血滴在月白色裙裾上,像朵骤然绽开的红梅。

    “赵公子且慢!”她听见龟奴的惊呼声,抬头只见那个青衫男子正往楼下走,腰间玉坠子在廊下的风里晃出一道白光。仪珏下意识地追过去,裙摆勾住了桌角的铜炉,滚烫的香灰泼出来,烫得脚踝生疼。她踉跄着扶住雕花木柱,看见男子在门口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阿姊!”菱歌追上来扶住她,目光落在她指尖的血珠上,“可是旧疾又犯了?我去叫刘大夫——”“不必。”仪珏扯下腕间的丝绦缠住伤口,丝绦上绣着的并蒂莲被血浸透,红得触目惊心,“去把雅间收拾干净,别怠慢了贵客。”

    亥时初刻,仪珏在后台换衣服,听见前厅传来喧闹声。她隔着屏风看见张万户家的公子正扯着菱歌的袖子,那少年脸上带着酒气,腰间的玉带钩晃得人眼花:“小娘子这般标致,跟着那个病恹恹的仪珏有什么意思”

    “放开她!”仪珏冲过去推开那公子,腰间银佩磕在紫檀木桌角上,发出刺耳的声响。那公子踉跄两步,酒壶摔在地上,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成河,像极了去年冬天她在断桥看见的残雪。

    “好个泼辣的贱人!”公子抹了把嘴角的血,“你以为有赵时杰那酸秀才撑腰?他如今不过是个替蒙古人抄书的穷翰林——”“住口!”仪珏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尖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菱歌,去请妈妈来。”

    醉仙居的妈妈扭着水蛇腰进来时,仪珏正盯着墙上的《清明上河图》出神。画里的汴河船帆高扬,可她知道,如今的汴河早被泥沙淤塞,就像这醉仙居的笑声,听着热闹,底下全是看不见的暗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张公子这事儿”妈妈用帕子擦着汗,“您看要不赔幅字画?前几日有个波斯商人送来幅细密画”“我这里有块和田玉。”仪珏从妆奁里取出个锦盒,盒盖掀开,露出半块羊脂玉,“烦请妈妈转交给张公子,就说仪珏身子不适,改日再赔罪。”

    妈妈接过锦盒时,指尖在玉面上轻轻一叩,发出清越的声响:“您这玉倒像是前几日赵翰林当掉的那块。”仪珏没接话,转身望着窗外的夜色,只见一轮残月挂在吴山顶上,像谁用银簪子在天幕上戳了个洞。

    子时将至,醉仙居的客人渐渐散去。仪珏抱着琵琶穿过回廊,听见角门处有低低的争执声。她悄悄躲在太湖石后,只见赵时杰正和一个蒙古军士拉扯,那军士腰间挂着的皮囊上绣着狼头,正是上个月在醉仙居见过的画师。

    “这是我亡妻的簪子!”赵时杰的声音里带着哽咽,“你从哪里得来的?”“在钱塘江边的垃圾堆里捡的。”画师的汉语带着生硬的腔调,“你们南人总爱把旧物扔到江里,好像这样就能把晦气冲走——”

    仪珏感到指尖一阵发麻,琵琶弦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颤音。她认得那支簪子,羊脂玉的簪头雕着并蒂莲,是赵时杰成亲时送给发妻的聘礼。去年除夕,她看见赵时杰站在涌金门外,将那簪子扔进了钱塘江,当时她以为他终于忘了旧事,如今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扔进江里就能冲走的。

    “还给我!”赵时杰突然扑上去,两人在泥地里扭打起来。仪珏看见画师腰间的佩刀滑出半寸,月光在刀刃上流淌,像条冰冷的蛇。她想出声警告,却发现喉咙里堵着团血沫子,怎么也喊不出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画师猛地推开赵时杰,用蒙古语骂了句什么,然后捡起地上的簪子揣进怀里,大步流星地走了。赵时杰坐在泥水里,望着画师的背影,忽然发出一声像幼兽般的呜咽。

    仪珏转身离开时,不小心碰落了太湖石上的一盆兰草。花盆摔碎的声响里,她听见赵时杰惊惶的脚步声,接着是他带着颤抖的声音:“谁?”她没有回头,只是加快脚步往前走,怀里的琵琶越抱越紧,仿佛那是她最后的铠甲。

    回到房间,仪珏点亮烛台,从枕下取出半卷《乐章集》。书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杏花,那是咸淳十年春日,她在太学外遇见赵时杰时,他从树上折给她的。当时他说:“待我中了进士,定要为你写一本传奇,就叫《临安倡女传》。”

    如今七年过去,太学的屋檐上长满了荒草,赵时杰的鬓角也添了白发,而她依然是醉仙居的仪珏,每天对着不同的客人唱着相同的曲子。她翻开书页,看见自己用细笔写在空白处的词句:“浮萍本是无根物,却被东风吹作花”,墨迹已有些褪色,像她逐渐模糊的少女时光。

    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吹得烛火左右摇晃。仪珏伸手去护烛芯,却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纸鸢。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父亲带她去看钱塘江大潮,那潮水铺天盖地而来,父亲说:“阿珏,人在这世上,就像这潮水里的沙砾,由不得自己。”

    更声又响了,这次是三更。仪珏吹灭烛火,摸黑躺在床上。隔壁房间传来菱歌均匀的呼吸声,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赵时杰在泥地里的模样,还有那画师腰间的狼头皮囊。她伸手摸向枕头下的玉坠子,触手一片冰凉,忽然想起白天在雅间里,那个青衫男子转身时,她看见他衣领上沾着片白色的花瓣,是临安城里少见的白梅。

    后半夜下起了暴雨,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瓦当上。仪珏迷迷糊糊间,梦见自己回到了正德里的老房子,推开虚掩的木门,看见父亲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个糖人,正是那只蝴蝶形状的。父亲笑着对她招手,她刚要跑过去,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仪珏!”

    她猛地惊醒,发现是菱歌在摇她的肩膀,窗外已经泛起鱼肚白。菱歌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手里攥着张纸:“阿姊,快看这个”

    那是张官府的告示,朱砂大字写着“赵时杰通敌谋反,着即收押”。仪珏只觉眼前一黑,告示从指尖滑落,飘到地上的水洼里,墨迹迅速晕开,像团正在扩散的血。

    “他们说赵翰林私藏反诗”菱歌的声音带着哭腔,“今早蒙古人去抄家,在他书房里搜出了《正气歌》抄本”仪珏站起身,发现双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她扶着墙走到窗前,看见街道上有几个蒙古兵策马而过,马蹄溅起的泥点打在醉仙居的红墙上,像谁泼上去的污血。

    整整三日,临安城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醉仙居的生意一落千丈,妈妈整天躲在账房里唉声叹气,菱歌也不再哼曲儿,只是抱着琵琶发呆。仪珏每天坐在窗前,看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连卖糖人的老汉都换了条路线,不再经过这里。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为您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