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雨总带着股黏劲儿,像是天地间扯不开的丝绦。嘉靖三十七年夏末,十六岁的陈彩姑蹲在青石板上搓洗着全家人的衣裳,指甲缝里嵌着靛蓝的颜料——她爹在镇上染坊当差,带回来的边角料能给家里添几尺新布。日头从骑楼的雕花楼下来,在她发间碎成金箔,隔壁王阿婆路过时忽然驻足,盯着她手腕上新冒的红斑直咂嘴。
“彩姑这手,该不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王阿婆的竹篮里装着给孙子做的虎头鞋,鞋面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明晃晃的。彩姑慌忙把胳膊往袖口藏,水珠顺着肘弯滴进洗衣盆,荡开一圈圈细微波纹。她记得上个月在巷口见过麻疯院的牛车,车上躺着个面生白泡的女人,街坊们都躲得远远的,说那病是海里的毒雾变的,沾了人的精血便要生根。
陈家的晚饭总在掌灯后。彩姑捧着粗瓷碗喝麦粥时,娘突然把她拉到灶台边,煤油灯的光晕里,母亲的眼角细纹比往日更深:“再过三日,镇东头的李媒婆来说亲。”锅里的青菜豆腐咕嘟作响,彩姑没留意到父亲握着旱烟的手在抖,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她盯着娘腕上的银镯子,那是外婆的陪嫁,上个月还说要等她及笄时传给她。
“是镇上绸布庄的二少爷?”彩姑记得那少年总穿着月白长衫,路过染坊时会对她笑。娘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把她的手翻过来,盯着掌心里的红点:“傻孩子,那是给你寻了个过路的商客。”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父亲的旱烟杆“当啷”砸在砖地上,惊飞了梁上的燕雀。
迎亲的花轿是卯时进村的。彩姑隔着红盖头,听见抬轿的轿夫在嘀咕“这新娘子怎的没声响”,却不知道父亲正攥着媒婆塞来的五两银子,指节发白。轿子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她想起今早娘给她梳髻时,往她鬓角插了朵白芙蓉——岭南的规矩,戴白花是给将死之人的。忽然一阵海风裹着咸涩扑进轿帘,她终于听见了海的声音,那是从前爹带她去码头时听过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像谁在哭。
拜堂的院子飘着檀香。彩姑跪在蒲团上,听见新郎倌的咳嗽声有些耳熟。盖头被掀起的瞬间,她对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男人的下颌泛着青茬,分明是个年近四旬的汉子。“过了门便是夫妻,”媒婆堆着笑往她手里塞红枣,“你汉子走南闯北的,最是疼人。”话音未落,男人突然踉跄着扶住桌角,咳出的血沫溅在红喜字上,像朵开败的梅。
夜里的海潮声格外响。彩姑坐在雕花拔步床上,看着男人蹲在墙角灌烧酒,酒液顺着下巴流进领口,在粗布衫上洇出深色的印子。“知道我为何娶你?”男人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石板,“岭南人说,麻疯女过了癞,病就跟着男人走了。”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半张脸,彩姑觉得手腕上的红斑在发烫,那些白天被喜服遮住的疹子,此刻正顺着胳膊往心口爬。
她想起三天前在井边,王阿婆偷偷塞给她的艾草香囊:“闺女,若那家人对你不好,就去麻疯院找刘仙姑,她当年……”话没说完就被娘拉走了,娘说王阿婆老糊涂了,麻疯院岂是好去的地方。此刻男人已经鼾声如雷,彩姑摸黑解开衣襟,借着月光看见胸口的皮肤泛着青紫色,那些小脓疱正连成一片,像爬满了细小的蜈蚣。
鸡叫头遍时,她翻出陪嫁的蓝布包袱。包袱底躺着半块碎银,是她偷偷攒了半年的,本想给爹买包烟叶。院角的狗开始狂吠,彩姑翻过后墙的瞬间,听见屋里传来男人的咒骂,还有瓷器摔碎的声响。巷子里飘着露水的寒气,她光着脚往海边跑,脚底板被碎石硌得生疼,却比不过心里的钝痛——原来爹娘早知道,早知道她得了这见不得人的病,才急着把她嫁出去,用她换五两银子,换全家的平安。
麻疯院在镇子最西边的乱葬岗旁。断墙上爬满藤蔓,两扇木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些火光。彩姑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声,像极了外婆临终前的叹息。院子里摆着十几张竹床,月光下能看见床上躺着的人,有的脸上敷着草药,有的手脚缠着布条,有个阿婆正用破碗往陶瓮里倒污水,污水里漂着几星血沫。
“可是来投院的?”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彩姑转身,看见个拄着拐杖的老妇人,鬓角插着朵枯萎的木槿花,左脸从眼尾到嘴角有条淡红色的疤痕,像是被热水烫过的。没等她开口,老妇人已经握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腕上的疹子:“刘仙姑是我,你这病……”话没说完,院外突然传来狗吠,有人举着火把喊:“麻疯院又收新货了!”
十几道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彩姑被刘仙姑推进柴房时,看见院墙上跳下来几个汉子,手里的木棍砸在竹床上,发出闷响。柴房的墙缝里漏着光,她看见那个倒污水的阿婆被拽着头发拖到院子中央,木棍雨点般落下,阿婆的惨叫混着海风,碎成一片片。刘仙姑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陶罐,往她手里塞:“海水兑了朱砂,涂在患处能止痒。”话音未落,柴房的门被踹开,火光照见领头的汉子腰间挂着染坊的铜牌——是爹染坊的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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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彩姑,你男人报官了!”汉子举着火把,火光照得他的影子在墙上乱晃,“拐带银两,败坏风化,你爹娘都在公堂跪着哩!”彩姑手里的陶罐“啪嗒”摔在地上,朱砂混着海水在青砖上蜿蜒,像道未干的血迹。她想起今早离开时,包袱里的碎银还在,分明是男人自己挥霍了,却要爹娘顶罪。刘仙姑突然扑过来护住她,拐杖敲在汉子腿上,却被反手一棍打倒在地,老妇人的木槿花落在她脚边,花瓣已经褪成了白色。
公堂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晃。彩姑跪在青石板上,听见爹的咳嗽声从左边传来,娘正在哭着求青天大老爷。主审的典史敲着惊堂木,眉间的黑痣随着动作颤动:“你夫家说你身患恶疾,却隐瞒病情,意图过癞害人,可有此事?”堂下的衙役突然掀起她的衣袖,露出满臂的红斑,人群里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个小娘子当场晕了过去。
“大老爷明鉴,”彩姑的指甲掐进掌心,“民女从未见过夫家之人,婚前一日才知要嫁……”话没说完,典史已经拍案而起:“住口!岭南规矩,麻疯女需入麻风院,不得婚嫁,你竟敢违逆祖制!”他转头对衙役下令,“先押去牢里,明日送回原籍,交族里处置。”惊堂木落下的瞬间,彩姑看见娘的银镯子滑落在地,滚到她脚边,像个苍白的圈。
牢房的稻草里爬着虱子。彩姑蜷缩在角落,听见隔壁传来老鼠啃东西的声音。后半夜有人来提她,蒙着面的衙役把她塞进牛车,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吱”声。她掀起车帘,看见月光下的路通向海边,远处有艘帆船泊在码头,船舷上挂着的灯笼写着“闽”字——是福建来的商船。
“姑娘可是要过海?”船老大是个虬髯汉子,看见她手腕上的红斑时愣了愣,却还是伸手扶她上船,“我婆娘当年也得过这病,后来在普陀山求了菩萨,竟慢慢好了。”船帆升起时,东边的天际泛着鱼肚白,彩姑望着渐渐远去的镇子,想起刘仙姑说过,海那边的泉州府有位神医,专解疑难杂症。咸涩的海风灌进领口,她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碎银,那是从公堂地上捡的,娘的银镯子已经被衙役收走了。
船到泉州是晌午。彩姑跟着人流走进城门,青石板路上挤满了挑担的货郎,卖荔枝的阿婆挎着竹篮,红艳艳的果子上沾着水珠。她闻到街角飘来的药香,顺着味道找到间“济世堂”,门楣上的金漆有些剥落,却透着股安稳的气息。堂内坐着个白胡子郎中,正在给个孩童诊脉,袖口沾着几星朱砂粉。
“姑娘这病……”郎中搭脉时皱起眉头,手指在她腕上的疹子处轻轻按了按,“可曾用过汞剂?”彩姑摇头,想起刘仙姑给的朱砂水,倒是有些用处。郎中转身打开药柜,抽屉里整齐码着各种药材,有个小徒弟正在碾磨雄黄,粉末在阳光里飞成金雾。“需用苦参、防风煎水熏洗,再以穿山甲、皂角刺研末调敷,”郎中写药方时,笔尖在宣纸上沙沙作响,“只是这病……”他突然抬头,目光落在她胸前,“姑娘可曾许配人家?”
彩姑的脸倏地红了。她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想起拜堂时他咳出的血沫,突然明白郎中话里的意思——岭南人说的“过癞”,原是让麻疯女与健康男子交合,将病气过给对方,自己便能痊愈。可她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为何爹娘却急着把她嫁出去?药铺的门“吱呀”推开,进来个穿青衫的书生,抱着一摞医书,发间沾着几片榕树叶。
“师父,《千金方》里说的癞病治法……”书生话没说完,便看见柜台前的彩姑,目光在她腕上的疹子停留片刻,竟毫无嫌弃之意,反倒作了个揖:“在下林敬之,随家师学医,姑娘可是从岭南来?”他说话时,袖口的墨香混着药香,让彩姑想起染坊里晒了半日的布匹,带着阳光的味道。郎中咳嗽一声:“敬之,去后堂取三副药来,再教这位姑娘如何煎服。”
从此彩姑在济世堂后院住下。林敬之每日天不亮就去采药,回来时竹篓里装着新鲜的苦参、白鲜皮,叶片上的露水会滴在他青衫上,留下淡淡的水痕。他教她辨认药材时,会用细长的银针挑起药草,在晨光里讲解性味归经,指尖离她的疹子不过寸许,却从未有过闪避。有次煎药时火候过了,彩姑急得直跺脚,他却笑着用竹筷搅了搅药汁:“无妨,多熬半刻,药性反而更醇。”
中秋前夜,林敬之抱着一坛桂花酒来找她。月亮挂在老榕树的枝桠间,像块被嚼过的饴糖。“我娘说,岭南的麻疯女多是被家人遗弃,”他斟酒时,酒液在粗陶碗里晃出银圈,“可你看这桂花,开在最脏的淤泥里,却偏要香给世人看。”彩姑低头盯着自己的手,经过月余调理,疹子已经褪了不少,只是腕上仍有淡淡的疤痕,像条浅红的丝带。她忽然想起家中的爹娘,不知道此刻是否在月下摆着柚子灯,盼着她这个“不祥人”早点死在异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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