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仁堂的晨光总带着股药香。檐角的铜铃被风轻轻一撞,叮当声里,岐大夫正蹲在药圃边翻土——今年的麦冬长得旺,须根缠得像银丝,他得趁着晨露没干,把杂苗剔干净。
"师父,您蹲这半个钟头了,歇会儿吧。"徒弟小周端着杯陈皮茶过来,见他直起身时皱了下眉,手不自觉地按了按后腰,"又酸了?"
岐大夫接过茶,指尖沾着的泥土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湿圈:"老毛病了。昨晚整理前几年的脉案,坐得久了,后半夜两条腿像揣了团火,膝盖内侧的筋抽着疼,翻来覆去到鸡叫才眯了会儿。"
小周眼尖,瞥见他嘴角沾着点药渣:"又喝那方子了?补中益气汤加麦冬、五味子?"
"嗯,加了酒炒黄柏。"岐大夫呷了口茶,喉结动了动,"不然今早起来,牙花子得胀得更厉害——你看,这牙缝里还像塞了东西似的,木木的。"他张嘴让小周看,牙龈比平时红些,靠近犬齿的地方透着点肿。
小周蹲下来帮着拾掇麦冬,忽然笑了:"师父,您总说现在年轻人天天抱个手机久坐伤气,您这天天抱着脉案看,不也一样?"
"可不是么。"岐大夫往竹篮里放麦冬,"《脾胃论》里说'久坐伤肉,久视伤血',肉是脾管着的,血也靠脾生。我这老胳膊老腿,脾早就不如年轻时结实,坐久了元气耗得快,脾阴血虚了,虚火就往上窜,牙花子先遭殃;往下跑,腿就跟着发热抽痛。"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往诊室走:"正好,我给你讲讲这几年的'自诊记',你就知道这元气怎么跟着年龄、时辰走了。"
诊室的梨木案上摆着个旧木匣子,岐大夫掀开盖子,里面是几本脉案,纸页泛黄,边角被摩挲得发毛。他抽出最厚的一本,翻到夹着干荷叶的那页——那是五年前的记录。
"那年我五十一,跟你现在这年纪差不多。"岐大夫指尖点着纸页上的字,"也是秋天,刚开始是牙缝胀,以为是吃了硬东西硌着了,没当回事。过了两天,舌尖起了个小疮,吃饭都费劲,尤其下午三四点,太阳刚往西斜,牙花子胀得最厉害,连带太阳穴都嗡嗡响。"
小周凑过去看,脉案上写着"齿缝胀闷,舌疮,申酉时加重,卧则稍缓",旁边画了个小药方:黄芪三钱,白术二钱,陈皮一钱,升麻五分,柴胡五分,党参三钱,甘草一钱,麦冬二钱,五味子一钱,酒炒黄柏一钱。
"那会儿还没这么规律喝药,疼得厉害才煎一剂。"岐大夫合上书,望着窗外的老槐树,"有次去邻县会诊,路上颠簸了三个时辰,到地方时牙都快合不上了,赶紧让店家找砂锅煎药。喝下去不到一个时辰,就觉得嗓子眼润了,牙花子那股'堵得慌'的劲儿散了大半——你猜怎么着?那天晚上倒头就睡,腿也没发热。"
小周挠挠头:"申酉时是下午三点到七点,师父您这症状怎么偏偏这时候重?"
"问得好。"岐大夫从药柜里拿了张经络图,指着"酉时肾经当令"的字样,"但不光是肾。《黄帝内经》说'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上午阳气一点点升起来,脾能借着这股劲儿运化,虚火就压得住;下午阳气往回收,脾的力气弱了,虚火没东西制着,就跟着'嚣张'了。"
他拿起案上的酒炒黄柏,这东西黑中带点褐,不像生黄柏那样黄澄澄的:"虚火得清,但不能用凉药硬压。生黄柏苦寒,直接用了伤脾阳,脾更虚了,火反而更旺。用酒炒过就不一样——酒性温,能把黄柏的寒气收一收,还能引它往上升,专门对付牙龈这的虚火,又不伤底下的阳气。"
小周捏起一小块闻了闻,有股淡淡的酒香,不似生黄柏那样冲鼻:"那加麦冬、五味子呢?"
"补阴敛气啊。"岐大夫拿起麦冬,须根缠在指尖像串小珍珠,"脾阴血虚了,得给它添点'水',麦冬甘寒,正好润脾阴;五味子酸温,能把耗散的元气收回来,像给漏气的皮囊系上绳。这俩加在补中益气汤里,补气的同时补阴,才叫'标本兼顾'。"
正说着,门帘被风掀起,带进阵桂花香。住在巷尾的张老师探进头来,手里捏着个布包:"岐大夫,我这牙又胀了,您给看看。"
张老师是中学的历史老师,天天伏在案上改卷子,前两年就来治过腿酸,跟岐大夫的毛病差不多。他张嘴时,小周看见他牙龈肿得比岐大夫厉害,舌尖还沾着个没破的白疮。
"下午是不是更重?"岐大夫搭着他的脉,指尖下的脉跳得弱,像没上满弦的钟摆。
"可不是!"张老师点头,疼得吸了口凉气,"中午还好好的,一到下午上课,牙花子就胀得说话漏风,腿肚子也发烫,昨天改卷子到半夜,膝盖后面的筋抽得我直跺脚。"
岐大夫让他伸舌头,舌红苔少,舌尖红得发亮:"又是久坐久视闹的。你比我年轻,脾阴血耗得没我厉害,但架不住你天天改卷子到后半夜——'人卧则血归于肝',你不睡,血回不去,脾又得费劲造血,虚火不找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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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身开方子,笔在纸上沙沙响:"就用我喝的那方子,黄芪减点,你年轻,补气别太猛;麦冬加一钱,你舌尖疮比我重,得多润润。"
写着写着,忽然停了笔,抬头问张老师:"你是不是早上起来症状轻?"
"对!"张老师眼睛亮了,"早上起来牙花子就松快些,腿也不烫,一到上午十点往后就慢慢不对劲。"
"这就是阳气的事儿。"岐大夫放下笔,指了指窗外的太阳,"早上阳气刚升,像刚点着的炉子,火苗虽弱,却往上窜,能把虚火带下去点;到了上午,你开始改卷子,用眼多了耗血,坐久了耗气,阳气被拖累得升不起来,虚火就又冒头了。"
他把方子递给小周抓药,又嘱咐:"煎药时加两颗红枣,去核,帮着补点脾;黄柏一定用酒炒的,我这药柜里有现成的,你让小周给你炒得焦一点,温性更足。"
张老师拿着方子往外走,小周跟着去抓药,路过灶房时嘀咕:"原来师父您这方子,年轻人也能用啊。"
"方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岐大夫跟在后面,看着他往药臼里放黄柏和酒,"他比我年轻五岁,元气底子厚,所以黄芪减三钱;他熬夜伤血更重,麦冬就得多加——这就是'辨证',不是按年龄套方子,是按元气虚实调。"
小周蹲在灶前炒黄柏,酒气混着药香飘出来,呛得他缩了缩脖子。岐大夫靠在门框上,忽然叹了口气:"要说这毛病加重,还得说三年前。"
"就是师奶奶走的那年?"小周记得清楚,那年春天师父瘦了好多,诊病时总走神。
"嗯。"岐大夫望着灶里的火苗,"那年我五十五,本来前一年好多了,白天喝一剂补中益气汤,晚上就能睡安稳,腿也不怎么抽了。可你师奶奶走后,头七那天,牙花子突然胀得厉害,比五十一岁时还凶,连带着半边脸都木了。"
他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脸颊,像还能摸到当时的酸胀:"那天下午我煎了药,加了麦冬、五味子,喝下去却没以前管用。后半夜腿不光发热,连脚踝都肿了,筋抽得更勤,刚把左腿伸直,右腿又抽,像两条腿在打架。"
小周炒完黄柏,用竹筛子筛着晾:"是因为伤心耗气?"
"可不是么。"岐大夫拿起块炒好的黄柏,对着光看,"《黄帝内经》说'悲则气消',你师奶奶跟我过了三十年,她走了,我这心就像被掏了块,元气跟着往外漏。本来年龄大了,元气就一年比一年薄,再这么一耗,脾更虚了,虚火自然更疯。"
他顿了顿,又说:"那阵子我发现个规律:每天早上起来到中午前,牙花子能松快些,腿也不怎么烫;一过午时,太阳往南移,立马又胀起来。你知道为啥?"
小周想了想:"上午阳气升,师父您歇了一夜,元气补回来点;下午阳气降,加上伤心耗气,元气顶不住了?"
"差不多。"岐大夫笑了,"人这阳气,就像田里的水,上午往上涨,下午往下退。年轻时水多,退点也不怕;年纪大了水少,再遇上伤心事,水就更浅了。中午前阳气升,能帮着脾把虚火压一压;中午后阳气降,脾没了帮手,虚火就趁机作乱。"
他往药柜里放黄柏时,忽然想起什么:"有次我累极了,中午在躺椅上眯了半个时辰,醒了后牙花子居然不胀了——你看,睡觉也是补阳气,躺着的时候,脾不用费劲运化,元气能歇着长,比吃药还管用。"
张老师第二天来复诊,进门就笑:"岐大夫,您那药真神!昨晚喝了一剂,后半夜腿没抽,牙花子也不胀了,今早吃了俩包子,一点不费劲。"
岐大夫给他搭脉,脉象比昨天匀了些:"再喝三剂,每天上午喝。记住,改卷子别超过亥时,亥时是三焦经当令,得让身子歇着。"
张老师点头应着,忽然问:"岐大夫,我这毛病是不是跟您那腿酸牙胀一个理?都是久坐伤了脾?"
"可不是。"岐大夫指了指窗外蹲在墙角看手机的小伙子,"现在年轻人天天抱着手机,要么坐着要么躺着,比我这看脉案的还能熬。你问他们,是不是常觉得腿沉、牙花子肿?都是脾阴血虚,虚火乱窜闹的。"
他忽然起身,从书架上抽下本《神农本草经》,翻到"黄芪"那页:"你看这书里说黄芪'主痈疽,久败疮,排脓止痛,大风癞疾,五痔,鼠瘘,补虚',为啥能补虚?因为它能升阳,像给脾搭个梯子,让元气往上走,虚火就压下去了。加上麦冬'主心腹结气,伤中伤饱,胃络脉绝,羸瘦短气',补阴又补气,正好跟黄芪配着来。"
张老师凑过去看,字是竖排的,古奥得很,却被岐大夫画了不少红圈。
"其实不光是药。"岐大夫合上书,"你每天课间站起来走走,伸伸胳膊,让气血动起来;晚上睡前揉按三阴交,就在内踝尖上三寸,揉到酸胀,能补脾阴。比光吃药管用。"
张老师走后,小周收拾案上的药渣,忽然指着脉案上的记录笑:"师父,您五十一岁时还写'齿缝胀甚,夜不能寐',现在倒好,喝剂药就能睡,是不是这几年调理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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