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雨下了三天,岐仁堂的青瓦檐上挂着雨帘,药香混着潮湿的水汽漫在屋里。岐大夫正坐在案前翻《灵枢》,铜炉里的白术和茯苓慢慢煨着,暖香把窗缝里钻进来的凉气都烘软了。
“岐大夫,您在呢?”门帘被掀开,王桂枝扶着她老伴张老师挪进来。张老师退休前是中学的数学老师,此刻左手攥着个布团,右手抖得厉害,连扶门框的力气都没有,每走一步,左腿都僵着往外画圈,像是脚底下粘了块湿布。
“快坐。”岐大夫赶紧起身,把竹椅往跟前挪了挪,又给王桂枝递过个棉垫,“张老师这手,是又重了?”
王桂枝叹口气,把张老师扶坐下:“可不是嘛!前儿在社区诊所拿了药,说是治‘风邪’的,吃了五天,手抖得更欢了,夜里睡觉腿还抽筋,整宿整宿睡不着。”她从布包里掏出张药方,“您瞧瞧,这方子上写的都是啥羌活、防风,还有蜈蚣,说是能‘搜风’,咋越吃越糟?”
岐大夫接过药方,指尖捻着泛黄的纸角,没说话先看张老师的手。那右手悬在膝盖上,像秋风里的槐树叶,簌簌地抖,指节僵得弯不拢,连茶杯都碰不得——方才王桂枝递水时,他想接,手一抬,差点把杯子扫到地上。
“舌头伸出来我瞧瞧。”岐大夫取过黄铜小镜。张老师努力仰着头,舌尖颤巍巍地探出来,舌面淡得几乎没血色,苔薄得像层蝉翼,舌中还有几道浅浅的裂纹。岐大夫又伸手按在他手腕上,指腹贴着寸关尺,半晌才松开:“脉沉细得像摸在棉花上,跳得也弱,这哪是风邪闹的?”
王桂枝急了:“不是风邪?那他这手抖得跟抽风似的,社区大夫说‘无风不颤’,还说蜈蚣、全蝎能‘祛风止颤’呢!”
“风有实虚,得先辨清楚。”岐大夫把药方放在案上,指了指《灵枢》摊开的那页,“《灵枢·海论》里写着呢:‘髓海不足,则脑转耳鸣,胫酸眩冒,目无所见,懈怠安卧。’张老师这不是外来的风邪,是髓海空了,虚风在里头闹。”
他拿起案上的茶盏,往里头倒了半盏水:“你看这茶盏,水满的时候,就算晃悠,也稳当;要是水快没了,你轻轻一碰,它就晃得厉害。人的髓海就像这茶盏里的水,靠肾精一点点攒着。张老师这年纪,肾精耗了大半,髓海填不满,脑子转不动,筋脉没力气,可不就抖、就僵了?”
张老师喘着气接话,声音发颤:“岐大夫……我这手……是不是没救了?那天想给小孙子写个‘福’字,笔都握不住,纸都戳破了……”说着眼圈就红了。
“别慌,能调理。”岐大夫拍了拍他的手背,“但得先停了那祛风药。你瞧这方子上的羌活、防风,都是往外赶风的,像拿着扫帚往外扫。可你这虚风不是从外面刮进来的,是里头的‘底子空了’——就像家里的柴火少了,灶台烧不旺,锅沿自己发抖,你拿扫帚往外扫,能管用吗?反倒把灶里仅有的火星子扫出去了。”
他指着药方上的蜈蚣:“这虫类药更厉害,说是‘搜风’,其实像带刺的钩子,在筋脉里钻来钻去,把本就虚的气血刮得更散。你吃了是不是觉得心慌、腿软?”
张老师连连点头:“是!是!吃了药总觉得心里发空,上二楼都得歇两回,腿软得像踩在棉花上。”
“这就是耗着了。”岐大夫取过纸笔,“早年我跟师父抄方,他总说:‘实风是贼,能赶;虚风是子,得养。’实风是啥?比如有人突然手脚抽搐,嘴歪眼斜,那是外来的邪风窜进了筋脉,用羌活、防风赶出去就好。可你这虚风,是筋脉自己‘饿’得发抖——肝血不够润,肾精不够养,它才颤个不停。这时候你不喂它‘饭’,反倒拿祛风药折腾它,可不就越治越重?”
正说着,门帘又动了,进来个穿夹克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个保温桶,进门就喊:“岐大夫,您给我爸再看看!上次那药吃了,手抖轻多了!”
来人是老郑,上个月带他爹来瞧过病。老郑他爹也是手抖,端碗吃饭能洒半碗,之前在别处拿了天麻钩藤饮,喝了仨月,抖得更厉害,连筷子都快握不住了。
“你爹呢?没一起来?”岐大夫笑着问。
“在家呢,能自己端碗喝粥了,非要我来道谢。”老郑把保温桶放在案上,“他说之前喝那天麻钩藤饮,越喝越觉得身上燥,夜里盗汗,舌头干得像砂纸。您给开了药,喝了两周,夜里不盗汗了,手抖也轻了,今早还自己梳了头呢!”
王桂枝听见,凑过来问:“大哥,你爹也是手抖?吃的啥药啊?”
“岐大夫给开的方子,都是些补的药。”老郑指着案上的药柜,“好像有熟地、山萸肉啥的,岐大夫说我爹那不是风邪,是‘肾精亏了’。”
岐大夫接过话:“老郑他爹那天来,舌头上全是裂纹,脉细得快摸不着,跟张老师一样,是髓海不足。我没给他用一味祛风药,就用熟地黄、山萸肉填肾精,白芍、当归养肝血,慢慢就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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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头给张老师诊脉,指尖又按了按他的膝盖:“腿僵得厉害?是不是蹲下去就站不起来?”
张老师点头:“是!上次小孙子掉了个玩具在沙发底下,我想蹲下去捡,膝盖僵得像生了锈,费了半天劲才站起来,还差点摔了。”
“这就是筋脉没力气了。”岐大夫道,“肝主筋,肾主骨,肝血不够,筋就像晒蔫的绳子,拉不开;肾精不够,骨头就像缺了水的土坯,硬邦邦的。得先把肝血和肾精补起来,筋脉有了滋养,自然就不抖不僵了。”
王桂枝急着问:“那该用啥药?您快给开个方子吧!”
岐大夫提笔在纸上写,一边写一边说:“熟地黄用30克,这是填肾精的主力,《神农本草经》说它‘主折跌绝筋,伤中,逐血痹,填骨髓’,就像给空了的粮仓添米;山萸肉15克,补肝肾,还能固住肾精,不让它白白耗掉;白芍20克,养肝血,缓筋脉的急,《本草纲目》说它能‘治风补劳’,其实是靠养血来柔筋;当归10克,补血活血,让肝血能顺着筋脉走;再加点附子和肉桂,附子先煎,温肾阳——肾精要化成髓海,得靠肾阳像灶火似的温化,不然光补不化,就像堆在院里的米,没法煮成饭。”
他把方子递给王桂枝:“炙甘草6克,调和诸药,别让附子太燥。煎药时加三枚红枣,再切两片生姜,生姜能帮着脾胃运化,免得熟地太滋腻,堵了胃口。”
“这药得吃多久啊?”王桂枝小心翼翼地折好方子,“社区大夫说那祛风药‘见效快’,结果……”
“这病急不得。”岐大夫给张老师倒了杯温茶,“肾精不是一天亏的,你想啊,张老师教了一辈子书,劳心费神,肾精早就一点点耗了,就像水库里的水,几十年慢慢漏,哪能指望几天就灌满?老郑他爹喝了仨月药才见好,你得有耐心。”
他又嘱咐张老师:“这两周别下楼,在家慢慢走就行,别累着。少吃生冷的,西瓜、梨别碰,脾怕凉,脾胃要是弱了,吃进去的药也化不了。每天早上喝碗小米粥,养养脾胃,脾胃是后天之本,能帮着肾精攒得更快。”
张老师点头:“听您的。只要能让我手不抖,别说两周,两个月我也等。”
两周后,王桂枝扶着张老师又来了,这次张老师手里没攥布团,右手虽然还抖,但幅度小了不少,进门时自己扶着门框,没让王桂枝搭手。
“岐大夫,真管用!”王桂枝一进门就笑,“这药喝了五天,夜里就不抽筋了,他能睡踏实了。昨天试着拿勺子喝粥,洒得没以前多了!”
岐大夫看张老师的舌,舌尖比上次多了点血色,苔也厚了些,又摸脉:“脉比之前有力了,沉但不细了,说明肾精补进去点了。”他提笔改方子,“熟地加到35克,再加10克枸杞,枸杞补肝肾之精,性子平和,能帮着熟地添力气。附子减点量,之前用10克,现在用8克,免得温得太燥。”
“腿僵呢?好点没?”岐大夫问。
张老师试着抬了抬腿:“还是有点僵,但比之前强了,能慢慢蹲下了。那天小孙子来,我还蹲下去给他捡了个小球呢!”
“别急,筋脉柔过来得慢些。”岐大夫把方子递过去,“再喝两周,下周来复诊,咱们再调调。”
又过了一个月,张老师再来时,不用王桂枝扶了,自己慢悠悠地走进来,右手虽然还微微颤,但能自己端起茶杯了。
“岐大夫,您看!”他试着伸出右手,在空中停了停,虽然还有点抖,但幅度小了大半,“昨天我还试着写了个字,虽然歪歪扭扭,但能握住笔了!”
王桂枝从布包里掏出张纸,上面是个“安”字,笔画虽然抖,但没断:“您瞧瞧,这要是搁以前,笔早就掉了!”
岐大夫笑着点头,又看舌摸脉,然后在方子上加了山药:“加15克山药,健脾补肺,也能固肾。现在肾精补得差不多了,得让脾胃多帮衬着,把后天的气血补上来,跟先天的肾精接上,这样才稳当。”
“还得喝多久药啊?”张老师问,眼里有了光。
“再喝两个月,慢慢减量。”岐大夫道,“现在是‘补’,等手抖腿僵好了大半,就该‘养’了。到时候把附子、肉桂停了,加些茯苓、白术,健脾祛湿,让身子自己能攒住气血。”
转眼到了冬天,青石桥上结了薄冰,张老师裹着棉袄,自己拄着拐杖来复诊。这次他右手几乎不抖了,左手扶着拐杖,走得稳稳的,左腿也不往外画圈了。
“岐大夫,我能自己用筷子吃饭了!”他坐下就笑,“前儿全家吃饺子,我自己夹了三个,一个没掉!小孙子还说‘爷爷真棒’!”
岐大夫看他气色,脸上有了血色,眼也亮了,摸脉时脉沉而有力,不再像之前那样细弱。“差不多了。”他改了方子,把熟地减到20克,加了当归尾,“稍微活血,让筋脉更通些。开春暖和了,每天下楼晒晒太阳,太阳是天之阳气,能帮着补肾阳,比药还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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