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掀动老笔记本最后一页时，林昭正对着镜子系领带。
青灰色的毛料西装熨得笔挺，领口的银纹暗扣是沈清欢昨夜悄悄缝上的——她总说"正处的领子要立得像云州的梧桐"。
指针划过六点，他拎起公文包出门，楼梯间飘着豆浆香，传达室老张举着搪瓷杯喊："林主任，今早枫林社区要搞健身器材表决复议！"
六点五十五分，枫林社区活动室的木门准时被推开。
白小舟的帆布包蹭过门框，带落半片去年的春联残纸。
她发梢沾着晨露，身后三个志愿者抱着一摞牛皮纸袋，最年轻的小周喘着气："白姐，李奶奶的委托书在这儿！
她说孙子在外地，特意录了视频。"
"先对系统。"白小舟把笔记本电脑往乒乓球台上一放，蓝色屏幕亮起"青萍共治平台"的界面。
更换健身器材的议题条目下，红色警示条刺得人眼睛疼——双过半未达标。
小周急得直搓手："可王物业都开着货车在楼下等了！
居民们昨晚上还敲锣打鼓说要放鞭炮庆祝！"
"程序比鞭炮金贵。"白小舟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扉页上"林昭批注：规则是防护网，不是绊脚石"的字迹被翻得卷了边。
她调出上周议事会录像，画面里七十岁的张大爷举着保温杯喊："我同意换，但我闺女在上海回不来，她那份算我的！"镜头扫过签名表，果然缺了三户的委托手续。
"补这三份，复议就能过。"她按下通话键，手指在"街道办"三个字上顿了顿——这是林昭教的，遇到卡壳先找规则漏洞，别直接找领导。
电话接通时，窗外的麻雀正扑棱着撞向玻璃，像要撞开鱼肚白的天色。
"复议申请？"电话那头是街道办新来的干事，声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沙哑，"昨天刚开的会说积分制要从严，你们这情况等领导批吧。"
小周"咚"地坐下，塑料椅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那王物业的货车要等多久？
油钱一天好几百呢！"
白小舟没接话，她盯着屏幕上十七个闪烁的社区标识——红的是被打回，黄的是待审，绿的是通过。
最顶端的"枫林社区"还亮着橙光，像团烧得不太旺的火。
她摸出手机给林昭发消息："程序关过了一半，群众这关还在烧。"发送键按下的瞬间，屏幕弹出新提示："青阳区政府已接收复议申请，预计两小时内反馈。"
上午十点零二分，市公安局信访接待室的空调开得太凉。
沈知行的警服领口微微发紧，对面的督察员老陈正翻着他的工作日志，钢笔尖在"11月5日 枫林社区议事会见证"那行字上戳出个洞。
"沈警官，"老陈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像片结了冰的湖，"警队明文规定，在职民警不得参与非公务性质的群众组织活动。
你作为片警，给议事会当见证人，算不算公权私用？"
沈知行的手指轻轻叩着椅背，那是他高中当班长时维持纪律的习惯："我是以枫林路18号302室业主的身份签的字。"他抽出随身带的房产证复印件，"房本在这儿，我既是警察，也是居民。"
老陈的钢笔尖顿住了。
窗外传来信访大厅的喧闹，有人举着"青萍积分不公"的牌子走过，影子投在沈知行警号上，把"0738"四个字割裂成两半。
"那平台上的'见证人名录'呢？"老陈突然提高声音，"名录里有五个民警，都是你牵头拉的？"
"名录是居民们自己建的。"沈知行往前倾了倾身子，警帽在桌上投下方正的影子，"他们说选见证人要'看着靠谱的'，我穿警服送了十年快递，修了八次楼道灯，在他们眼里比居委会主任还熟。"他指了指老陈胸前的党徽，"如果连穿警服的都不能信，他们该信谁？"
老陈的喉结动了动。
信访室的挂钟敲响十一下时，他突然合上文件夹："谈话记录你签个字，下午三点前交回督察科。"
沈知行接过笔，笔尖在"沈知行"三个字上悬了片刻。
他想起昨夜在社区广场，王奶奶塞给他的煮玉米："小沈啊，这积分制就像咱老辈的公分本，清楚明白才吃得香。"墨迹落下时，他听见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喊："吴局找老陈！
青阳区的复议申请炸了锅！"
下午三点十七分，林昭站在发改委顶楼的落地窗前。
阳光穿过云州塔的玻璃幕墙，在他桌上投下菱形光斑，正好罩住白小舟发来的"复议通过"截图。
手机震动，是沈清欢的消息："地下档案室的门禁系统昨晚十点有异常登录，管理员说没操作过。"
他转动办公桌上的镇纸——那是父亲留下的老石章，刻着"以信立政"。
窗外的云在飘，像极了今早枫林社区活动室里，张大爷举着的那份委托书上，他孙女从上海发来的电子签名，带着晨光般的暖黄。
秘书敲门进来："林主任，吴副局长的电话，说要谈谈积分制的'边界问题'。"
林昭按下接听键，目光扫过办公桌上的老笔记本。
不知何时，纸页最下方又多了行新字，墨迹未干，像是被风带来的："当规则学会自己走路，该怕的从来不是百姓。"
窗外的云州塔亮起了黄昏的灯，照得发改委大楼的影子长长地铺向地下。
那里有间常年锁着的档案室，铁门缝隙里漏出一丝光，像只未闭合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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