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阳风起
一、丧钟:栎阳城的晨雾还没散尽时,王宫深处传来的丧钟像块浸透了铅的麻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续三日的阴霾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守在宫门外的百姓们看着内侍们捧着素白幡旗匆匆走过,有人率先跪了下去,随即引发了多米诺骨牌般的连锁反应,顷刻间,整座都城的街巷里便跪满了身着麻衣的身影。
卫鞅站在相府的石阶上,指尖捏着的竹简边缘已被汗渍浸得发潮。他能听见远处传来的哭声,有真真切切的哀恸,也有掺杂着其他情绪的假声。昨日深夜他还在宫门前跪求觐见,却被侍卫以“君上安歇”为由拦在丹墀之下,如今想来,那时孝公怕是已到了弥留之际。
“大人,宫里传来消息,让您即刻入宫。”亲卫长赵竭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甲胄上的铜钉在晨雾里泛着冷光,“甘龙大人已经带着几位老臣过去了。”
卫鞅颔首,将竹简卷好塞进袖中。那是他连夜整理的变法户籍总册,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十年间秦国新增的农户、开垦的良田、缴获的甲胄,每一笔都浸透着他与孝公的心血。他转身时,瞥见庭院里那株孝公亲手栽种的槐树,树皮上还留着去年丈量时做的标记,如今却再也等不到主人来查看新抽的枝桠了。
穿过宫门前的广场时,卫鞅被跪在地上的百姓围住。一个瘸腿的老农捧着半袋粟米拦住他的去路,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珠:“商君,君上走了,新法可不能废啊!俺家这粟米,是托新法的福才攒下的……”
话音未落,周围便响起一片附和声。卫鞅扶起老农,指腹擦过他粗糙手背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握耒耜留下的痕迹。十年前,这样的农人大多是贵族的私奴,连拥有自己姓名的资格都没有。
“新法如磐石,不会因任何人的去留而动摇。”卫鞅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哭喊声,“你们安心耕织,秦国的法度,由我来守。”
他拨开人群往前走,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叩首声。晨光终于刺破云层,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却在宫墙根下戛然而止。
二、暗流
甘龙的府邸在栎阳城西的贵族聚居区,朱漆大门上悬挂的青铜环兽在丧期本该蒙上白布,此刻却依旧锃亮。密室里燃着西域进贡的香料,与外面街巷的素香截然不同,几案上摆着的酒爵里还剩着残酒,显然昨夜这里并未因国丧而停歇。
“君上驾崩的消息,各县的旧族已经收到了。”杜挚捻着花白的胡须,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我派去的人传回信,河西的几个县尉已经答应,只要朝堂下令,他们就立刻封存新法户籍。”
甘龙端起酒爵抿了一口,酒液在舌尖留下辛辣的余味。他瞥了眼坐在角落的公子虔,对方脸上的刀疤在烛火下显得愈发狰狞——那是当年因反对新法被劓刑留下的印记,十年间,这道疤成了所有旧贵族心中的刺。
“太子殿下那边有动静吗?”公子虔的声音嘶哑得像磨过砂石,他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当年若不是卫鞅蛊惑君上,我何至于落得这般田地?如今君上不在了,该清算的账,也该清算了。”
甘龙放下酒爵,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太子年幼时曾因私犯新法被君上责罚,虽然后来表面上支持变法,但心里的芥蒂总还是有的。”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那些因变法失去封地的贵族联名上书,只等太子登基,就立刻呈上去。”
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甘龙的家臣躬身进来,手里捧着个锦盒。打开的瞬间,里面露出几枚盖着伪造印信的竹简,上面赫然写着卫鞅私通魏国的“罪证”。
“这是从卫鞅府外的密探那里得来的。”家臣压低声音,“他昨夜与魏国使者在城外密会,被我们的人看见了。”
公子虔猛地站起来,刀疤因激动而泛红:“好!有了这个,就能坐实他通敌之罪!等他倒了,新法自然不攻自破!”
甘龙却按住他的肩膀,示意家臣退下:“不急。现在是国丧期间,动兵戈不祥。我们先让太子登基,再慢慢收网。”他看向窗外,栎阳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十年了,卫鞅筑起的这座新法牢笼,也该拆了。”
三、宫墙
太子驷跪在孝公的灵前,麻衣的下摆被地上的寒气浸得发僵。殿外的哭声一波波涌进来,像潮水拍打着礁石,他却只觉得耳鸣。三天前,父亲还拉着他的手说:“新法是秦国的筋骨,不可动摇。”可现在,那双手已经冷了。
“殿下,该歇息了。”内侍总管低声提醒,递上一碗热汤,“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太子驷没有接汤碗,目光落在灵柩旁那柄象征君权的青铜剑上。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因私藏旧贵族送来的玉璧被卫鞅查出,父亲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罚他闭门思过三月,连带着太傅公子虔也受了劓刑。那时他躲在屏风后,看见卫鞅面无表情地宣读法令,心里便埋下了怨恨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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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也记得,去年河西之战,秦军靠着新法训练出的锐士大败魏军,夺回了失地。庆功宴上,父亲指着地图对他说:“你看,这就是卫鞅给秦国的礼物。”
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子驷抬头,看见卫鞅一身素服走进来,手里捧着那卷户籍总册。
“臣卫鞅,叩见太子。”卫鞅跪在灵前,将竹简举过头顶,“这是十年变法的成果,秦国户数较孝公初年增长三倍,粮仓充盈,甲士十万,恳请太子登基后,继续推行新法。”
太子驷盯着那卷竹简,上面的编绳已经磨得发亮。他知道,这不仅是户籍记录,更是卫鞅向他摊牌的筹码。
“商君劳苦了。”他淡淡开口,声音因连日哀恸而沙哑,“如今国丧期间,朝政之事,待登基后再议吧。”
卫鞅没有起身,依旧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太子明鉴,旧贵族已在暗中串联,若此时新法有丝毫动摇,十年心血恐将付诸东流。”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争吵声。甘龙带着几位老臣闯了进来,见到卫鞅,故意提高了声音:“商君好大的胆子!君上尸骨未寒,你就在灵前逼迫太子,是何居心?”
卫鞅缓缓转头,目光如刀:“甘龙大人深夜带人行闯灵堂,难道就是尽忠之道?”
“你!”甘龙被噎得说不出话,转而对太子驷躬身道,“殿下,臣等有要事启奏。卫鞅变法十年,民怨积深,如今君上驾崩,正是安抚民心之时,当暂罢新法,以安天下。”
几位老臣纷纷附和,一时间,灵堂里的烛火被他们的争执声搅得摇曳不定。
太子驷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两派,忽然觉得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里,藏着的或许不是嘱托,而是无奈。他挥了挥手,疲惫地说:“都退下吧。让君上清静些。”
卫鞅深深看了他一眼,收起竹简转身离开。经过甘龙身边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
四、街巷
栎阳的早市向来热闹,可今日却透着诡异的安静。卖菜的摊贩有气无力地吆喝着,买主们也只是匆匆交易,没人愿意多说话。直到几个醉醺醺的汉子撞开人群,这种沉默才被打破。
“都来看啊!这就是新法的好处!”为首的汉子举着个破碗,酒液顺着袖口往下滴,“俺哥只因晚交了半斗粟米,就被官府抓去做苦役,至今没回来!”
人群里起了骚动。有人低声议论:“听说了吗?商君要废了井田,把贵族的地都分了,这是要天下大乱啊!”
“何止啊,我听当兵的亲戚说,商君要征兵去打魏国,说是为了立军功,其实是想趁机夺权!”
这些话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起初只是窃窃私语,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议论,其中不乏一些面生的面孔在刻意煽动。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想起被征去修水渠的丈夫,眼圈红了:“要是君上还在,定不会让我们这般受苦……”
这话仿佛点燃了炸药桶。不知是谁先扔了个烂菜叶,紧接着,石块、泥团纷纷飞向街对面的市亭——那里挂着新法的条文木牌。
“砸了它!砸了这害人的新法!”
“让卫鞅滚出秦国!”
混乱中,有人趁机抢夺摊贩的货物,有人冲进旁边的粮铺打砸。负责维持秩序的市吏想上前制止,却被汹涌的人潮推搡在地。
就在这时,一队铁甲士兵列队而来,步伐整齐的踏地声让嘈杂的街市瞬间安静下来。卫鞅骑着黑马出现在街口,玄色的朝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拿下为首的闹事者。”卫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士兵们迅速行动,将那几个醉汉和煽风点火的人按倒在地。其中一个被按住时还在挣扎:“卫鞅!你凭什么抓我?新法规定百姓可以直言!”
卫鞅翻身下马,走到被打翻的木牌前,弯腰捡起一块碎片。上面“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的字样清晰可见。
“新法确实允许百姓直言,但不允许造谣生事。”他转向围观的百姓,举起那块木牌,“你们当中,有谁是因新法分到田地的?站出来。”
人群沉默了片刻,一个老农犹豫着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很快就排成了长队。
“你们当中,有谁的子弟因军功得了爵位?站出来。”
又一批人站了出来,其中不乏穿着体面的年轻人,他们腰间的佩剑表明了军籍身份。
卫鞅指着被按在地上的闹事者:“这些人,是甘龙大人府上的门客,昨日刚从旧贵族封地过来。他们说的‘苦役’,其实是因偷盗被判刑;说的‘征兵’,是河西之战前的正常调令。”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有人不想让你们过好日子,想让你们重新回到被贵族驱使的日子,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回应声此起彼伏,震得街市的幌子都在摇晃。
卫鞅示意士兵将闹事者带走:“三日之内,凡造谣者,同罪处置。继续安心营生吧,新法在,秦国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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