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草儿草庐的风波,今子妍深深地考虑起来。
整个的事情似乎是越来越复杂。
子妍的目标,首先转向宫城西北角的静思苑。
前王后妇妌巧儿,是子昭心头的朱砂痣,亦是子妍心头一根无形的刺——非因妒忌,而是同为女子,对那被邪毒侵蚀神魂、凋零于深宫的悲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一个曾执掌后宫、洞悉无数秘密的女人,即便沉寂,其价值与潜在的危险,也是不言而喻。
那静思苑如其名,清幽僻静。
这一次,子妍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
几竿修竹,掩映着白墙灰瓦,庭院中植满了药草,空气里弥漫着清苦微辛的气息,显然是一个合适静心调养之所。
照料的宫娥悄声禀报:“王后娘娘,现在的巧夫人……她大多时候很安静,偶尔也清醒,认得人,但……忘性大。”
子妍颔首,示意宫娥退下,独自步入内室。
窗边的软榻上,妇妌斜倚着。
阳光透过细密的竹帘,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
今天她穿着素净的月白深衣,墨发松松地挽起,插着一支素银簪。
昔日温婉明丽,活泼天真的容颜,如今只剩下一种,被抽空生气的脆弱。
她依然是眼神空茫地,正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片干枯的兰草叶子。
她的手指,总是不闲着。
“巧夫人。”子妍放轻脚步,在她身侧的不远处坐下。
妇妌缓缓转过头,空茫的眼神,落在子妍脸上,带着一丝孩童般的困惑,看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不确定地开口:“你……是……新来的……医女?”
子妍的心中一涩,她如今已是认不清人了。
她的面上却浮起温婉的笑意,顺着她的话道:“是,我来看看夫人,你今日可好些了?这兰草叶子捻碎了闻着,可还舒心?”她的目光落在妇妌手中的枯叶上。
“兰……”妇妌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叶子,眼神更加迷茫,喃喃道,“兰……姑姑……喜欢兰……种子……藏在……兰根下……”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毫无逻辑。
子妍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柔声道:“姑姑?是照顾夫人的姑姑吗?她也喜欢兰花?”
“姑姑……”妇妌的眼神,忽然剧烈波动起来,空茫褪去,涌上浓烈的恐惧与悲伤,手指猛地攥紧了那片枯叶。
枯叶碎裂,簌簌落下,“血……好多血……山洞……好冷…………种子……在哭……”她身体开始颤抖,语无伦次,“赛……赛魅曦……逼我……看……她……她不是一个人……有影子……黑色的影子……帮她……按住姑姑……”
“按住姑姑?”子妍的心,猛地一沉!
她捕捉到了关键!赛魅曦逼迫妇妌目睹的场景?不是一个人?有黑色的影子帮忙按住姑姑?
到底是哪一个姑姑?如果是子昭的那个卫国的姑姑,那三神山的姑姑?
子妍不敢往下想。
这和卫草儿所述,也是自己与子昭亲眼所见的,“姑姑独自山洞产子难产而亡”,这个结论,截然不同!
她立刻握住妇妌冰凉又颤抖着的手,将一缕极其精纯温和的碧落之力,缓缓渡入,帮助她平复激荡的心绪,声音却放得更加轻柔:
“巧儿姐姐别怕,都过去了。告诉我,姑姑……到底是在哪里?哪一个山洞?赛魅曦破坏她生孩子?有黑色的影子帮忙?那影子……是什么样子的?”
碧落之力,如同温润的清泉,滋养着妇妌,那被混毒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神魂。
她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眼中的恐惧被一种深沉的、梦呓一般的悲伤取代。
她靠在软枕上,眼神飘向虚空,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血腥冰冷的夜晚。
“三神山……后面……很深的洞……”妇妌的声音低哑而飘忽,“好冷……娴姑姑……叫得好惨……赛魅曦……她……在笑……旁边……有影子……很高大……没有脸……像……像烧焦的木头……手……很硬……很冷……按着姑姑的肩……姑姑流了好多血……地上……还有一颗……发光的……黄色石头……在血里滚……赛魅曦……捡起来……笑得好可怕……她说……‘神树种子和石头……归我了……这女人……没用了’……”
妇妌的描述破碎而惊悚,却勾勒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
是娴姑姑!在三神山山洞里,没有错!她并非难产!是谋杀!
是赛魅曦,伙同一个诡异的“焦木黑影”,在姑姑分娩最虚弱之时,强行按住她,导致其大出血而亡,并且夺走了,她刚刚诞生的、包裹在胎衣或血泊中的“神树种子”?
那一颗种子,根本不是自然孕育,而是姑姑以生命为代价诞下的?
可是,那一颗种子,明明是姑姑说了,她历尽艰辛,从鱼凫蚕丛那里,经过难于上青天的蜀道,得来的呀。
而且,那一颗种子是被子昭,卫草儿,还有自己,按照姑姑的吩咐,在夕阳西下之前,种下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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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当时没有到姑姑说的位置,途中遗失,但是,那一棵神树,是铁板钉钉地,长在三神山与冰肌山交界的山上了呀。!
而且,卫草儿还痴痴地守护了八年呢!
难道是,此神树非彼神树?
子妍的思路一片混乱!
“那一颗黄色的石头……后来呢?”子妍强压心头的惊涛骇浪,追问。
妇妌茫然地摇头:“不……不知道……赛魅曦……拿走了……后来……她逼我喝药……很苦……忘掉……都忘掉……”
她的眼神又开始涣散,疲惫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陷入半昏睡状态,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捻着那残留的兰草碎屑。
“藏在兰根下……”
子妍默念着妇妌,最初那一句看似无意识的呓语。
她的目光,扫过庭院中,那几丛长势极好的兰草,心中豁然开朗!
妇妌并非完全糊涂!她在用破碎的记忆和本能,给出提示!
那一颗被赛魅曦夺走的神树种子,很可能被姑姑事先预感到了危险,藏在了某个与“兰”相关的地方!
而妇妌在中毒神志不清时,可能无意中窥见过这个秘密,残存在记忆深处!
“夫人累了,好生歇息。”子妍替妇妌掖好薄被,深深看了一眼,她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悄然退出静思苑。
她的心中疑云密布:那“焦木黑影”是什么?
赛魅曦夺走的是神树种子?
她的真正目的?
妇妌的混毒,是否与目睹这一切的刺激有关?而神树种子……如今又在何方?
子妍探视妇妌的次日,太医监首席供奉卫紫儿的官署内。
药香馥郁,一排排紫檀木药柜,森然矗立。
卫紫儿正专注地研磨一钵朱红色的矿石粉末,手法沉稳而精准。
她的腰间那一枚羊脂白玉环,散发着温润宁静的光泽。
“阿姐。”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卫紫儿动作一顿,抬起头。
卫草儿一身灰布麻衣,倚在门框上,枯藤手杖点地,清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针,直刺过来。
“草儿?”卫紫儿放下药杵,眼中掠过一丝复杂,随即化为平静,“进来坐。可是药圃那边,需要什么珍稀药材?”
卫草儿没有动,目光扫过卫紫儿案上研磨的辰砂,又掠过她腰间温润的玉环,嘴角扯出一个极冷的弧度:
“太医监供奉,‘影针’首领……阿姐倒是攀上了高枝,好生风光。我们的爹爹在天之灵若有知,看到你为商王如此效命,不知作何感想?”
提到“爹爹”,卫紫儿研磨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她抬起眼眸,目光如沉静的湖水,迎向卫草儿眼中的冰刺:“草儿,我为何在此尽心,你应该是心知肚明。楼兰路途遥远,玄羿带着阿力一路艰辛,是去挽救我的阿力。如若无子昭大王,暗中照拂的通关符节,与精锐影卫们沿途清除障碍,你以为他们能够平安抵达那里?至于爹爹……”她声音微涩,却异常坚定,
“他若在,也绝不会愿意看到你如今这一般模样吧。”
“我什么模样?”卫草儿嗤笑一声,枯藤手杖重重顿地:
“守着我的草庐,种着我的药草,我碍着谁了?总好过阿姐你,立场不明,还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你是指的,咱们针对黑石塔,还是……你的亲哥壳儿…”
随即卫紫儿站起身,素青衣袂无风自动,一股沉凝的气势无声弥漫开来,
“草儿,你当真以为,你做的那一些事,天衣无缝?”
卫草儿的眼神骤然一厉:“你,你什么意思?”
“北苑水榭,引水暗渠下铺设的‘共鸣青铜网’,三才位石墩中空的‘回音贝母’粉。”
卫紫儿的声音清晰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敲在卫草儿心上:
“你在构建一个,笼罩整个鹿台后宫的‘听骨阵’。此阵一旦完成,任何的风吹草动,私语密谈,皆逃不过你的耳朵。你告诉我,这是守着你那草庐,该做的事吗?”
卫草儿的脸色,一瞬间煞白!
她自诩精通风水地脉,布阵手法隐秘巧妙,融入修缮之中,天衣无缝!
姐姐卫紫儿,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难道……她猛地看向卫紫儿的腰间,那一枚温润的玉环——是它?那玉环有古怪!能感知能量流动?
“是又如何?”卫草儿梗着脖子,眼中是破罐破摔的偏执与怨毒:
“你看这鹿台之内,魑魅魍魉还少吗?子妍她凭什么?她一个到处流浪的小小兕国公主,当年还曾经是我收留了她。她凭什么一上来就入主西苑?她那一些在宗庙青铜器上动的手脚,真当无人知晓吗?我布下此阵,只为自保!也替王上他……看着这后宫!”
“自保?看着后宫?”卫紫儿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刺卫草儿眼底深处:
“还是为了监听王上与王后的每一句话?监听他们力量交融时……是否提及了神树的秘密?监听子妍联络兕国旧部的密语?草儿,你扪心自问,你布下此阵,心中可有一刻,是为了商国社稷?还是……为了你那被碾碎的不甘,和被当作弃子的怨恨?你想抓住所有人的把柄,将自己变成那,悬在鹿台头顶的一把毒刃,让所有人都不敢再轻视你、利用你、抛弃你!是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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