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色长途客车如同一个疲惫不堪的钢铁巨兽,喘息着、颤抖着,终于在午夜时分,一头扎进了白沙瓦老城区的边缘。
车窗外,卡拉奇那种相对开阔的现代与混乱交织的景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古老、拥挤、迷宫般的窒息感。
狭窄的街道仿佛被两侧高耸的、用晒干的泥砖砌成的房屋挤压得扭曲变形,仅能勉强容下车身。
房屋的墙壁斑驳陆离,布满雨水冲刷的痕迹和层层叠叠、早已褪色的涂鸦与广告。
残破的木制阳台像骨折的手臂般从高处的墙壁伸出来,在风中发出吱呀的呻吟。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挥之不去的浓烈气味:
千年积累的尘土、腐烂的有机物、无处不在的香料(孜然、姜黄、辣椒粉)、焚烧垃圾的焦糊味、人畜排泄物的臊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让安妮瞬间神经绷紧的铁锈般的硝烟余味——
战争离这里很近。
街灯稀疏,光线昏黄暗淡,在弥漫的尘埃和薄雾中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反而让阴影显得更加浓重深邃。
道路坑洼不平,客车剧烈地颠簸着,每一次震动都让车厢里昏睡的乘客发出不满的嘟囔。
偶尔有夜归的行人如同幽灵般在狭窄的巷口一闪而过,或是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看不清面目。
远处,不知哪个方向,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更添几分凄凉。
“白沙瓦!白沙瓦老城到了!终点站!全部下车!”
售票员沙哑的吼声撕裂了车厢里的沉闷。
车门“嗤”一声打开,一股更加浓烈、冰冷潮湿的混合气味猛地灌了进来。
乘客们像从梦中惊醒,纷纷起身,拥挤着,咒骂着,拖拽着行李下车。
安妮裹紧深褐色的头巾,将大半张脸都隐藏在阴影里。
她随着人流挤下车,双脚踩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
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来。
她抬头,迅速扫视了一眼周围的环境。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没有顶棚的“车站”——
其实就是一小块稍微开阔点的空地,四周被高耸破败的房屋包围,像一口深井的井底。
几盏昏黄的路灯是唯一的光源,吸引着无数飞虫疯狂地撞击着灯罩。
几辆同样破旧的长途客车歪歪扭扭地停着,司机和售票员在车顶解着行李的绳索,大声吆喝着名字。
刚下车的乘客和等待接站的人挤作一团,声音嘈杂。
安妮没有停留,她费力地从车顶货架上解下自己沉重的帆布背包,甩到肩上。
背包的重量让她身体微微一沉。
她低着头,像一滴水融入溪流,迅速汇入下车的人潮,然后逆着人流,朝着车站外一条看起来更狭窄、更幽深的小巷走去。
她的步伐不疾不徐,尽量模仿着当地妇女那种带着些许疲惫和谨慎的步态。
阿瑞斯给她的指示清晰地刻在脑海里:
香料市场西南角,靠近废弃的“星月”清真寺,一条死胡同。
门牌是蓝色的,上面画着一只褪色的鸽子。
香料市场。
即使在午夜,它的气息也如同无形的触手,牢牢地统治着老城区的大片区域。
浓烈到近乎辛辣的孜然、小茴香、豆蔻、肉桂、辣椒粉……
各种味道霸道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具有实质感的、令人鼻腔发痒的热流,即便在寒冷的午夜也无法被驱散。
安妮循着这浓烈到无法忽视的气味,在如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
脚下的路不再是水泥,而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混合着污水、垃圾和动物粪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作呕的油光。
两侧的房屋墙壁高耸、歪斜,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
狭窄的巷道上方,晾衣绳纵横交错,悬挂着褪色的衣物和破旧的布片,在夜风中幽灵般飘荡,时不时拂过行人的头顶。
越往深处走,光线越暗,人迹越稀少。
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死寂的巷道里发出轻微的回响,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是争吵还是醉汉呓语的模糊声音。
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蛛网,缠绕上她的脖颈。
安妮的右手,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宽大的衣袖里,指尖触碰到了那把冰冷坚硬的匕首柄。
这是她在拉姆松基地受训时养成的本能。
她经过一个岔路口。
左侧隐约传来低沉的、有节奏的敲打声,似乎是某个还在深夜劳作的铁匠铺。
右侧则更加幽暗深邃。
她选择了右侧。
没走多远,一座巨大而破败的建筑轮廓出现在小巷的尽头。
那是一座清真寺,或者说,是它的残骸。
圆顶早已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扭曲的钢筋骨架,像巨兽折断的肋骨。
宣礼塔从中部断裂,上半截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狰狞的断口指向漆黑的夜空。
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和爆炸留下的焦黑痕迹,巨大的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爬满了整个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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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块破碎的蓝色瓷砖还勉强粘在墙壁上,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幽的微光。
这就是“星月”清真寺,在最近的巷战中彻底被摧毁。
死胡同就在清真寺那如同鬼爪般扭曲的阴影之下。
一条比之前任何巷道都更加狭窄、更加死寂的短巷。
巷子尽头是一堵用碎石和泥砖胡乱砌成的死墙。
巷子左侧是清真寺残骸那布满弹孔的、冰冷的高墙,右侧则是几栋低矮、门窗紧闭、仿佛早已无人居住的破败房屋。
空气在这里仿佛凝固了,连香料的味道都稀薄了许多,只剩下废墟的尘土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安妮的心跳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搏动着,但每一次搏动都带着冰冷的警觉。
她放慢脚步,几乎是挪动着,目光如同探针,扫过右侧那几栋死气沉沉的房屋。
找到了。
最靠近死胡同尽头的那栋房子,低矮得几乎要匍匐在地。
它的门,是两扇摇摇欲坠、油漆剥落殆尽的破旧木门。
门框上方,钉着一块小小的、同样饱经风霜的蓝色木牌。
木牌上,用白色的颜料,画着一只展翅飞翔的鸽子。
只是那白色早已黯淡、斑驳,鸽子的轮廓也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随时会消散在夜色中。
这就是“乌尔皮娅”的安全屋。
安全屋的门牌——
蓝色底板上那只褪色的白鸽
——在清真寺废墟投下的巨大阴影里,像一个模糊的幽灵符号。
安妮站在几步开外,没有立刻上前。
冰冷的空气裹挟着废墟的尘埃钻进她的鼻腔。
她调动起在福特蒙克顿基地被反复锤炼的观察本能,眼眸在深褐色镜片后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如同狙击手在锁定目标前的最后校准。
死胡同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老城区模糊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市声。
巷子两侧的房屋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瞎掉的眼睛。
左侧,废弃清真寺那布满巨大裂缝和弹孔的高墙在夜色中投下狰狞的阴影。
她仔细分辨着地面:
厚厚的浮土上,除了她自己刚踩出的新鲜脚印,只有几道模糊不清、早已被风吹得变形的车辙印(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垃圾车),和一些野猫或小型犬科动物留下的爪痕。
门前的台阶上积满了灰尘,看不出近期有人踩踏的痕迹。
目光转向门本身。
木门老旧得厉害,深色的油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发白的木质。
门轴似乎锈死了。
门把手是简陋的铁环,上面也覆盖着一层灰。
门缝紧闭。
一切看起来都符合一个被遗弃、无人问津的角落。
但安妮的视线最终停留在门框上方,那块蓝色门牌的下方边缘。
那里,在积尘和剥落的油漆之间,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刮痕,像是被某种尖锐的金属工具快速划过留下的。
非常新,与周围陈旧的痕迹格格不入。
她的心微微下沉。
是哈夫克的人留下的记号?
还是前任“乌尔皮娅”挣扎时留下的?
亦或是……某种警戒装置?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除了风声和自己鼓噪的心跳,什么也没有。
不能再犹豫了。
停留越久,风险越大。
她按照阿瑞斯的指示,目光投向门口第三块地砖。
那块地砖边缘明显松动,微微翘起,与周围严丝合缝的地砖形成鲜明对比。
她蹲下身,帆布背包沉甸甸地压在肩头。
她没有直接用手去抠,而是从随身的廉价塑料袋里,摸出一根在卡拉奇车站小摊买的、用来剔水果的木签。
她小心翼翼地用木签尖端,探入那块松动地砖的边缘缝隙,轻轻一撬。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地砖被撬开了,露出底下一个小小的、积满灰尘的凹槽。
一把黄铜色的、样式极其老旧的钥匙,静静地躺在里面。
安妮迅速用木签将钥匙拨弄出来,抓在手心。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指尖一麻。
她立刻将地砖复原,用手拂了拂表面的浮土,尽量掩盖撬动的痕迹。
钥匙插进同样布满铜绿的门锁。
转动。
“咔……咔……咔……嘎吱——”
锁芯发出干涩滞重的摩擦声,仿佛很久没有开启过。
安妮微微用力。
“咔嚓。”
门锁终于弹开。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杂着尘土、霉菌、陈年香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猛地从门缝里涌了出来,扑在安妮的脸上。
这股气息让她胃部一阵翻搅,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她轻轻推开一条门缝,没有发出太大声音。
门轴发出细微的呻吟。
门内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安妮没有立刻进去。
她站在门口,从帆布背包的侧袋里,摸出那个伪装成钥匙扣的通讯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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