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忘不了那个夏天。1998年麦收时节,金色的麦浪翻滚在王家村每一块土地上,空气中弥漫着麦秆被晒焦的香甜气味。那年我七岁,跟着大人们在田埂上疯跑,看着那些巨大的联合收割机像钢铁怪兽一样吞噬着麦田。
那天下午,三岁的王磊死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穿着红色的小背心,光着屁股在麦堆旁玩耍。收割机司机老赵倒车时完全没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轮胎碾过时发出"咯吱"一声,像是踩碎了一颗熟透的西红柿。接着是李婶——王磊他妈——撕心裂肺的尖叫。
全村人都跑过去了。我挤在大人腿间,看到红色背心下露出的一截手臂,像被捏烂的香蕉一样扭曲着。李婶跪在地上,把那个不成形的小身体抱在怀里,她的哭声像是从地底最深处挤出来的,一声比一声凄厉。有人试图把她拉开,她就用指甲抓那人的脸,血道子横七竖八地挂在对方脸上。
老赵被愤怒的村民围住,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我记得他跪在地上,额头磕出了血,嘴里不停地念叨:"我没看见,我真的没看见"后来派出所的人来了,事情以老赵赔了五万块钱告终。这在九十年代是笔巨款,但对李婶和王叔来说,钱有什么用呢?
葬礼那天,王叔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机械地给前来吊唁的人递烟。李婶则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棺材,嘴里哼着哄孩子睡觉的儿歌。
怪事是从葬礼后一周开始的。
先是隔壁张婶说,她晚上从地里回来,看见一个小孩身影"像猴子一样"窜进了路边的草丛。接着是几个半大孩子莫名其妙跑到王磊死的那块地里,大人们拉都拉不住,孩子们又哭又闹,说"小磊叫我们去玩"。最邪门的是李婶家养的鸡,一夜之间全死了,脖子被拧成了麻花状。
村里请来了刘半仙,一个干瘦的老头,眼睛浑浊得像蒙了层雾。他在王磊死的那个地方转了几圈,烧了几张黄纸,然后摇着头说:"孩子死得冤,又太小,地府不收,就在这儿徘徊呢。一个人太孤单,总想找伴儿"
刘半仙做了法事,怪事渐渐少了。但村里人都默契地避开了那块地,连麦子都不去收了。那块田就这么荒着,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成了村里默认的禁地。
二十年过去了,我在城里读完大学,找到工作,很少回老家。直到上个月,奶奶摔断了髋骨,我才请了长假回到王家村。
村子变化不大,只是人更少了。年轻人都去了城里,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奶奶躺在炕上,瘦得像一把干柴,但精神还好。
"明明啊,"她拉着我的手,"你去把西屋收拾收拾,那些老物件该扔的扔,该烧的烧。"
西屋堆满了二十年的杂物,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我翻出一个饼干盒,里面装着我的童年——玻璃弹珠、洋画片、一个褪色的红领巾。盒底压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1998年麦收前拍的集体照。我眯起眼睛,在第二排找到了小小的王磊,被李婶抱在怀里,笑得眼睛弯成月牙。
照片背面用圆珠笔写着日期:1998年5月28日。王磊死在6月12日,这张照片拍摄后仅仅两周。
"奶奶,李婶他们还住在村东头吗?"晚饭时我问。
奶奶的筷子顿了一下,"早搬走了。王磊走后第二年,他们就去了外地。房子一直空着,没人敢住。"
"为什么?"
"有人说夜里能听到小孩哭。"奶奶压低声音,"前年老赵家的孙子跑进去玩,回来就发高烧,嘴里一直喊'哥哥压着我'。"
我背后一阵发凉,赶紧换了话题。
第二天我去村东头转了一圈。王磊家的房子已经塌了一半,院墙倒了,院子里长满杂草。我站在锈蚀的铁门前,突然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尽管是盛夏的正午。
"明明?是你吗?"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见张婶挎着菜篮子站在路边。她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但那双眼睛还是那么锐利。
"张婶好,"我走过去,"我刚回来照顾奶奶。"
"听说了。"她点点头,眼睛却盯着王磊家的房子,"别在那儿站太久,晦气。"
我正想问问当年的事,张婶却突然压低声音:"你知道为什么他们家搬走吗?不只是因为孩子死了。"她凑近我,嘴里喷出大蒜和烟草的混合气味,"李秀英疯了。她说能看见王磊,说孩子天天跟着她,要她抱。"
我咽了口唾沫,"幻觉吧?丧子之痛"
"不是幻觉!"张婶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我也看见过!就在那块地里,一个小影子在麦茬上跑,还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突然住口,脸色变得惨白。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王磊家破败的窗户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我得走了。"张婶松开我,快步离开,菜篮子里的茄子掉了一个都没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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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回到了1998年的麦田。王磊穿着红背心在前面跑,我在后面追。他跑进一片浓雾中,我跟着进去,却发现站在一个巨大的轮胎下。抬头看去,收割机的钢铁身躯正向我压来
我惊醒了,浑身冷汗。窗外,一轮惨白的月亮挂在树梢上。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像是小孩在抽噎。
"喵——"一只黑猫从窗台跳下,绿眼睛在黑暗中发光。我松了口气,原来是猫叫。但下一秒,我浑身血液凝固了——
哭声不是来自窗外,而是在我的房间里。
声音从床底下传来。
我僵在床上,不敢动弹。哭声渐渐变成了笑声,那种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发出的"咯咯"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床底爬出来。
我鼓起勇气,猛地探头看向床下——
什么也没有。
但当我重新躺下时,清晰地感觉到有冰凉的小手摸了一下我的脚踝。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找了刘半仙。他比二十年前更老了,背驼得像只虾米,但眼睛依然锐利。
"你被缠上了,"他听完我的讲述,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香,"那孩子认出了你,想跟你玩呢。"
"为什么是我?我跟他并不熟"
"你看见了他死时的样子,"刘半仙点燃香,青烟笔直上升,"横死的人,特别是小孩,会记得每一个目击者。"他递给我一张折成三角形的黄符,"今晚子时,去他死的那块地烧了。记住,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别回头。"
我接过黄符,手心一阵刺痛,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展开一看,符纸上用朱砂画着复杂的图案,中间有个小小的手印,像是孩子沾了血按上去的。
晚上十一点,我拿着手电筒和黄符,悄悄出了门。月光很亮,照得土路一片银白。夜风拂过路边的杨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王磊死的那块地在村北,现在是一片荒草地。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总觉得背后有脚步声。但每次回头,只有月光下自己拉长的影子。
到了地头,我摸出打火机,准备烧符。突然,远处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光脚踩在泥地上。我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但牢记刘半仙的嘱咐,没有回头。
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我背后不到一米的地方。一股凉气顺着我的脊梁骨往上爬,后颈的汗毛都能感觉到冰冷的呼吸。
我颤抖着手点燃黄符。火苗窜起的瞬间,背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妈妈!"
那声音根本不是小孩的,而是一个成年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我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符扔了。黄符烧得很快,灰烬被风吹散在夜色中。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我长出一口气,准备离开,却听到一个细小的声音说:"明明哥,陪我玩"
这次我没忍住,回头了。
月光下,一个穿着红背心的小男孩站在田埂上,朝我伸出手。他的脸惨白如纸,但嘴角却诡异地向上翘着,露出不属于人类的笑容。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像被压路机碾过一样扁平,只有正面是完好的,背面我不敢想象。
"王王磊?"我声音发抖。
"明明哥,"他的嘴没动,声音却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摇头,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妈妈推了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怨毒,"她嫌我吵,就把我推进了车轮底下。"
我如遭雷击。二十年来,全村人都以为那是一场意外
王磊的身影开始扭曲,像信号不好的电视画面。"他们都不信我你也不信"他的声音越来越尖锐,最后变成刺耳的噪音。
我转身就跑,却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踏步。月光突然消失了,四周陷入绝对的黑暗。有什么东西抓住了我的脚踝,冰冷刺骨
"啊!"我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躺在奶奶家的炕上,浑身被冷汗湿透。窗外,天刚蒙蒙亮。
是梦吗?我颤抖着摸向裤兜——黄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潮湿的泥土,散发着麦收时节特有的气息。
早饭后,我决定去找李婶。奶奶说她搬到了县城东郊,在一家纺织厂当保洁。我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半小时后找到了那栋破旧的筒子楼。
开门的女人让我几乎认不出来。李婶才五十出头,却已经满头白发,脸上刻满皱纹。她看到我时明显愣了一下。
"李婶,我是王家村的张明,王叔在家吗?"
"死了,"她面无表情,"肺癌,前年走的。"她侧身让我进屋,房间狭小昏暗,墙上挂着一张王磊的遗照,前面摆着干枯的供果。
我不知如何开口,倒是她先说话了:"你见到小磊了,是不是?"
我震惊地看着她。李婶的眼睛深陷,眼白泛黄,但眼神异常清醒。
"他他说是你推的他"我硬着头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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