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有酒楼,名“玉馔轩”,主人陈砚斋,本是个落魄秀才。他生得斯文儒雅,腹中却颇有些经营之道。自他接手这濒临倒闭的酒楼,短短数载,竟在繁华京城声名鹊起,成了达官显贵、豪商巨贾竞相追捧的饕餮圣地。
这日,玉馔轩二楼雅阁“漱玉斋”,一场盛宴正酣。檀木圆桌中央,一尊硕大的水晶莲花盏盛着琥珀色的羹汤,汤中浮沉着几片半透明、形如婴童小手的薄片,随波轻漾,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鲜香。这便是名动京华的“雪莲蹄”——主料乃是刚出生三日内、未曾沾地的乳猪蹄尖,辅以天山雪莲炖煮三天三夜,取其极致的清甜与胶质。
“妙!妙不可言!”首座的吏部侍郎王大人微闭双目,细细咀嚼着口中那滑腻之物,半晌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此等滋味,非人间所有,直如琼浆玉液,涤荡肺腑。砚斋兄,你这庖厨之艺,真乃夺天地造化之功啊!”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觥筹交错,满室飘荡着对珍馐的狂热赞叹与浓郁酒气。陈砚斋着一身素净长衫,立在门边阴影里,唇角含着谦卑而得体的笑意,拱手谦让:“诸位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山野粗物,难得入贵人法眼罢了。”他目光低垂,扫过席间一张张因极致享受而微微扭曲的脸孔,心头却无半分得意,只余一片冰冷的麻木。玉馔轩的招牌,早已不是寻常山珍海味所能支撑。
宴会散尽,喧嚣退潮。陈砚斋独自步入后厨深处一间隐秘的斗室,室内唯有一桌一椅,一盏孤灯摇曳。他疲惫地坐下,揉着突突跳动的额角。桌上静静躺着一册泛黄古卷,封面是三个褪色的朱砂古篆——《玉馔录》。这书是数月前一位神秘西域富商所赠,言其记载着世间至味。初时,陈砚斋只当是些奇谈怪论,随手翻看,无非是些闻所未闻的食材搭配与匪夷所思的炮制之法。然而,当玉馔轩的珍禽异兽宴再也无法激起那些贵胄们麻木的味蕾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了这册邪书。
昏黄灯光下,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滑过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字句:“……紫河车者,先天母气所凝,取其首产男胎者为上,清水漂净血污,去其筋膜,切薄如蝉翼,以文火隔水清蒸,佐以无根晨露、初春嫩笋尖少许,名曰‘玉胎羹’,食之能驻容颜,滋元阳……”
陈砚斋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胃里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吐。他猛地合上书卷,仿佛那书页会灼伤手指。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斗室里烦躁地踱步。窗外月光惨白,映照着他惨白的脸。他走到水缸边,掬起一捧冰冷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寒意刺骨,却丝毫浇不灭心头那簇被《玉馔录》点燃的、名为“不甘”的幽暗火焰。他盯着水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那双曾浸染诗书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悄然碎裂、沉沦。
“玉胎羹……玉胎羹……”他喃喃自语,声音在死寂的斗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病态的偏执,“驻容颜……滋元阳……若真能成……玉馔轩……何愁不能……独步天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初春最顽固的毒草,在他被名利熏染的心田里,悄然扎下了根。
数日后,城南最偏僻污秽的角落,一条散发着霉烂与死鼠气息的窄巷深处。陈砚斋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布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紧贴冰冷潮湿的墙壁,心跳如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巷子深处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他在等待一个叫“刘婆”的人。
一个佝偻矮小的黑影无声地从旁边一扇破败的木门后闪出,如同从墙壁里渗出的污渍。刘婆脸上皱纹深如刀刻,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狡黠的光,像两粒蒙尘的玻璃珠。她上下打量着陈砚斋,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稀疏的黄牙,声音嘶哑如破锣:“贵人……可是为那‘紫河车’而来?”
陈砚斋强忍着不适,喉头发紧,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字。
刘婆嘿嘿低笑两声,枯枝般的手伸进油腻的怀里摸索,掏出一个用破旧蓝布包裹、巴掌大的东西。布包微微渗着暗红的湿痕。她将那东西塞进陈砚斋冰凉颤抖的手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莫名腥甜的温热气息瞬间透过布帛钻入鼻腔。
“喏,刚下来的,头胎男丁,新鲜得很呐……贵人您验验?”刘婆的声音带着邀功的谄媚。
陈砚斋的手猛地一抖,那团温热的、沉甸甸的布包几乎脱手。他胃里翻江倒海,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低头看,更不敢打开那渗血的包裹,只觉那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从袖中摸出几块沉甸甸的银子,看也不看地塞给刘婆,将那可怕的布团紧紧攥在手中,转身便逃也似地冲出了这条令人窒息的地狱之巷。
玉馔轩后厨的密室里,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只有灶膛里幽蓝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陈砚斋脸色惨白如纸,双手却异常稳定。他用一把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布包里的东西。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是什么,只专注于《玉馔录》上那精确到毫厘的步骤:去筋膜、切薄片、入清汤……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在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工艺品。然而,当那微带血丝的、半透明的薄片在清澈的汤水中微微舒卷,一种奇异而难以言喻的、带着生命原始气息的鲜香悄然弥漫开来时,他麻木的神经被狠狠刺了一下。那味道,醇厚得诡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力,直钻肺腑。他胃里的翻腾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混杂着惊惧与一丝隐秘兴奋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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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胎羹”初试啼声,便如平地惊雷,震动了整个京城的美食圈。最初,只有寥寥几位位高权重又胆大包天、且深为陈砚斋所信任的老饕,被秘密邀请至玉馔轩最深处、守卫森严的“漱玉斋”。水晶碗盏端上,清汤澄澈见底,几片近乎透明的“玉片”沉浮其间,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勾魂摄魄的异香。
吏部侍郎王大人是第一个动筷的。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那薄片在玉箸间微微颤动。放入口中,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迷醉,仿佛整个灵魂都被这极致之味攫取、升华。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半晌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眼角竟沁出些许湿润:“此味……只应天上有!砚斋,此乃……仙馔啊!吾毕生所求,不过如此!”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胎羹”之名不胫而走,却只在最高层的圈子内以隐秘的暗语流传。它成了身份与权势的终极象征,一个通往无上感官极乐的秘密钥匙。漱玉斋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无数达官显贵捧着令人咋舌的金银珠宝,只为求一尝这传说中的“驻颜神品”、“元阳至宝”。玉馔轩门前,白日里车水马龙的景象被一种深夜才开始的、更为奢华也更为诡秘的车流所取代。一辆辆遮蔽严实的华贵马车,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滑入玉馔轩的后巷。
陈砚斋端坐于他那间隐秘的斗室中,指尖滑过堆满桌案的房契、地契、成箱的金锭和璀璨的珠宝。灯火摇曳,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财富堆积如山,曾经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如今唾手可得。然而,他的眼神深处,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原。最初的惊惧与罪恶感早已被巨大的利益洪流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对更强烈刺激的饥渴。那些食客们迷醉狂喜的脸,那些对“玉胎羹”近乎顶礼膜拜的赞誉,非但未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反而像毒药,不断侵蚀着他仅剩的人性堤坝。《玉馔录》那泛黄的书页,如同一个无声的恶魔,在他耳边低语着更加黑暗、更加诱人的篇章。
“玉胎羹”的风靡,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陈砚斋很快发现,那些尝过“玉胎羹”的贵客们,短暂的迷醉与满足之后,眼神中会滋生出一种更为贪婪、更为焦灼的空洞。他们不再满足于那“温补”的胎盘之味,开始旁敲侧击,言语间充满了对更“本源”、更“鲜活”滋味的试探与渴望。这种无声的催促,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日夜啃噬着陈砚斋的心。
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那位曾首尝“玉胎羹”的王侍郎再次秘密造访。他形容比上次见时更为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他屏退左右,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陈砚斋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嘶哑而急切:“砚斋兄!‘玉胎羹’……妙则妙矣!然则……似仍隔着一层纱!老夫近日翻阅古籍,言道……那未曾沾染半点尘世浊气、母腹中直接取出的‘先天之胎’,其精纯元气,方是真正的无上至宝!食之……或可窥长生门径!” 他浑浊的眼中射出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盯着陈砚斋,“贤弟……你既有通天手段……何不……再进一步?!”
这番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砚斋的心脏。他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比窗外的雨幕还要灰白。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然而,王侍郎那枯槁面容上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渴求,以及话语中暗示的、更庞大的利益与更尊崇的地位,却像带着倒钩的锁链,牢牢缠住了他动摇的灵魂。拒绝?那意味着失去眼前的一切,甚至可能招致这些权贵滔天的怒火。应允?脚下便是真正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大人……”陈砚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此……此乃……有干天和……”
“天和?”王侍郎猛地打断他,发出一阵夜枭般的嗤笑,瘦削的脸颊因激动而扭曲,“吾辈所求,本就是逆天改命!贤弟啊,富贵险中求!只要你肯做……金山银山,泼天富贵,唾手可得!想想吧!” 他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银票,轻轻推到陈砚斋面前,上面的数字足以买下半座城池。那轻飘飘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陈砚斋几乎喘不过气。
送走王侍郎,陈砚斋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斗室里死寂无声,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敲打着屋檐。他颤抖着再次翻开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馔录》。昏黄的灯光下,一行行比“玉胎羹”更加触目惊心的朱砂小字跳入眼帘,如同地狱的邀请函:“……欲求至鲜,莫过先天未啼之婴灵。取其五月成形、四肢俱全者为上佳。需以秘药活体浸之三日,锁其先天生机不散,再以极寒之刃瞬间剖取,保其形态鲜活如生……佐以百年女儿红、昆仑雪蛤油、初乳调和……名曰‘婴灵脍’。此物非人间之味,食之……神魂俱醉,飘飘然若登仙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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